玉骨冰肌(114)
一群眼观鼻鼻观心的僧人在后头跟着,虽然没带着刑具,挂珠阵寸步不离地围着他转,玉无缺实打实有被当犯人押审的既视感,到了内堂门口,鹤不归却不让他进去:“你在这里等。”
玉无缺战战兢兢地跪好:“是。”
方丈没发话,其余人也不会擅自将人押走,鹤不归放心地进了内堂,将门掩上。
方丈法号宗焕,慈眉善目,心宽体胖,雪白的胡子和眉毛就快连成一体,看上去就是个很好说话之人。他一身袈裟挂珠盘坐在蒲团上敲木鱼,知道有人进门也没睁眼,只是耳骨动了动。
鹤不归自己扯个蒲团坐下,见对方无意寒暄,他也懒得主动打扰,便拿起面前泡好的茶品了一品,一盏茶都喝尽了,宗焕还在念经,鹤不归才不耐烦地瞧瞧案几:“再念我可带人走了。”
“好了好了,今日午课总要做完的。”宗焕睁开眼,见到鹤不归的刹那怔了怔,“多年未见,太微上仙容颜竟半分未改。”
“大师别来无恙。”鹤不归笑了笑。
别人喊大师那是客气,鹤不归喊他大师那是折煞,宗焕连忙告饶:“小西哥哥别打趣贫僧了,在你面前我哪敢当得起一声大师。”
小西哥哥差点没让鹤不归掉一地鸡皮疙瘩,鹤不归白眼一翻:“别乱叫,让你弟子们听见,还了得?”
宗焕哪有个尊长模样,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上仙莫怪,当年贫僧年幼和你相识,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谁曾想如今贫僧垂垂老矣,上仙还是旧时模样。”
七十多年前鹤不归跟着璇玑长老下山游历,在无量山附近的小村落歇脚,便是那时第一次见到宗焕。那时的宗焕大师还是个小沙弥,只到鹤不归的腰间,挂珠坠得他脖子都直不起来,白白嫩嫩的小脸很是可爱,青色头皮上九个醒目的戒疤却昭示他修行有德。
小沙弥在大街上化缘,见人就合十鞠躬,从街头鞠到街尾,村子贫苦,他一路化下来也没化到东西,鹤不归在看别人画糖画,小沙弥化到他面前时,钵中空空,瞧得人一阵心酸,连糖画都不忍心买了。
他便解了钱袋递过去,璇玑长老拦下他道:“布施斋僧是为了广结善缘,小西莫要瞎给。”
鹤不归当时还说:“我与佛门无缘,不结也罢,肚子饿就拿钱买了吃,有什么问题?”
璇玑长老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这个问题在哪里,鹤不归便开始硬塞钱袋子,宗焕当时也是初初下山化缘苦修,只见过驱赶嫌弃僧人的,没见过不要还硬塞的,他百般推拒,哪扭得过鹤不归的脾气,于是当街急得掉眼泪。
鹤不归也恼了,一番好心落了不是,把小和尚当街气哭,他转头便走,璇玑长老好一顿劝才把人劝回来,那小沙弥还哭哭啼啼站在街心等他们。
无奈之下,师徒二人把小沙弥送回了最近的寺庙,钱袋子拿回来,在破陋寺庙里和沙弥的师父吃了一顿寡淡清粥。
那时才知小沙弥法号宗焕,是无量斋最小最有慧根的弟子。
师徒二人在村子里歇脚的几日,总能见到宗焕化缘,一来二去,宗焕便和鹤不归熟悉了起来,由于叫「鹤施主」被揍过几次,他才改口叫「小西哥哥」。
后来鹤不归诛杀妖邪和叛门修士,往无量斋去过几次书信,来提拿罪人的正是宗焕,匆匆一面,鹤不归态度冷淡,送完人就走,宗焕都未来得及和他寒暄。
多年过去,当街嚎哭的小沙弥已经是功德无量的宗焕方丈,要不是玉无缺在天极宫闹出那么大祸端,鹤不归非得亲自押人上山,许是连这一面都难得见到。
但他和故人寒暄,并非是想凭着一点旧情网开一面,无量斋僧侣修行独树一帜,早已通天晓地,境界堪比仙族,他们坐镇凡尘实则是替天行道,惩戒犯错修士从来没有网开一面之说。
宗焕端详起桌前鹤翎,问道:“这尾鹤翎出自仙族,太微上仙将他呈上是何意?”
鹤不归没答,问了别的:“先说,你们打算怎么惩罚玉无缺。”
“按照公律,私自修炼禁术,废其修为,不过也得看。”宗焕摸了一把胡子,瞟向门外,“玉施主如果是第一次修炼,且并不精通,又能交代清楚禁术来路,倒可留下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懂了,留下性命然后呢?”
“在无量斋服苦役,以观后效。”
“能否下山?”
“终身服役,不可下山,若他有些许慧根,兴许可纳入无量斋为僧。”
鹤不归沉下脸:“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只能留半条命在这,就算能活,也只能活在无量斋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