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蜜多(103)
回家以后, 她换了裤子, 喝了一碗红糖姜汤, 又拿出两个暖贴一前一后地贴上, 这才觉得喘过半口气来。
丁灿灿躺在床上,拿出手机,咬牙切齿地发了条消息。
丁灿灿:唐鲤,今晚的事儿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你走着瞧!
大型社会性死亡现场,偏偏被零距离见证了。
周紫燕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吉他。
“灿灿,睡前妈妈给你弹唱一首吧!”
丁灿灿把手机熄屏,向枕边一扔,认命地闭上眼睛,“说吧,你是要给我唱《套马杆》还是《月亮之上》?”
“诶呀,都不是啦,你听听就知道了。”周紫燕拉着她的被子一角,语气像是小女孩在撒娇,“都要睡觉了,妈妈肯定不会给你唱那么高亢的歌曲,咱们听个抒情的好不好?”
周紫燕晚上刚去上了吉他课,难免技痒,迫不及待地想展示一下。
丁灿灿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抒情”二字放松下来,但为了照顾周紫燕的面子,她勉为其难地睁开眼说:“你唱吧,我听着。”
被女儿赏了脸,周紫燕蹦蹦跳跳地靠近,在丁灿灿床边坐下,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试音。
随着吉他音,她轻轻唱起来。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
“想当年我离家时她一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①
丁灿灿听出来,这首歌是罗大佑的歌。周紫燕唱得比原曲的节奏更慢一些,更柔和一些。
她以前甚少听周紫燕唱歌——周紫燕是轻微的公鸭嗓,嗓音跟她的外貌不太相称,但唱起歌来却意外地优柔好听。
她心里犯嘀咕:这不是有正常的歌曲嘛,干嘛要放那些土味情歌害她社死?
丁灿灿侧躺着,看着周紫燕坐在自己床前。
台灯的柔光将她的皮肤映得很白,她已经脱了黑色的皮夹克,里面贴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紧身衣。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落在她丰满的胸前,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少女般鲜活的生命力。
丁灿灿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上面缠着一根本命年辟邪红绳。
她今年才三十六岁。
丁灿灿想,如果她当年没有嫁给她爸爸,不知现在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总之,绝对不会是一个十七岁孩子的妈妈,将自己的青春和最好的年华都埋葬在丈夫和孩子身上。
也许她会像所有爱做梦的少女一样,骑着机车,背着吉他,坐在花丛里唱歌,在海边捡贝壳,累了就地一躺,涨落的潮汐冲刷在年轻的身体上,盛开出一朵朵雪白浪花。
只可惜没有如果,没有也许。
丁灿灿自认为自己是个记性不好的人,但时至今日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周紫燕离开丁家村的那天。
那一年,她十一岁,周紫燕三十岁。
下午,周紫燕换上了一件旧的白棉衫和一条劣质的黑色腈纶裤。她在家门口的水池洗了把脸,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白皙精致的下巴落下来。她弯腰把她直上直下地抱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村口。
——“妈妈,我们去哪儿?”
周紫燕眼里含着泪,一手摸着丁灿灿为了她而剃短的头发。
——“咱们去市区玩玩吧。”她尽量让语气轻松一点:“你婶婶在村口等着我们,她说好了要用拖拉机送我们一程,一会妈妈领着灿灿去汽车站坐大巴车好不好?”
丁灿灿从来没做过大巴车,一双眼睛兴奋地滴溜溜转起来。
沈媛在村口等着她们,开着拖拉机将她们娘俩送到了县城里的汽运站。
——“嫂子,你和灿灿走了以后,就别回来了。”沈媛不舍地拉着丁灿灿的小手,眼里氤了一层泪。
周紫燕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不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她们都心知肚明,周紫燕如果离开这个地方,尚且有一线生机,但如果一直待在这里,早晚有一天她和仅剩的大女儿灿灿会被这个吃人的村子吃掉。
因为她生不出儿子,所以村里人都说她阴气重,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小女儿。
但事实却是,她丈夫喝得烂醉如泥,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带着小女儿丁念念摔进了沟里。
这一切她本不该负任何责任。
但在丁家村,生不出儿子就是原罪,不愿意继续生更是罪加一等,所以理应承担一切莫须有的罪责。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