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72)
台上有两人,着黑衣者执伞而立,挡住山中清晨微雨。另一人坐于戒坛,座下为莲花心,白袖袈裟,闭目沉思。
“你坐了七天,也想了七天,得出答案了?”
“没有。”
他们是韩错和温瑜。
“我以为你从没把自己当成出家人。”
“我本来也不是出家人。”
温瑜睁开双眼,金瞳灿灿,妖异流光不似凡人:“只是从小便有人说我是天生佛陀,七窍玲珑。我听万物耳语,见人间百态,终觉得事事物物逃不过贪嗔痴三字。”
“……”
“佛说的还是有一点道理的。”
韩错拎起他的竹杖朝和尚的光头抡去。
和尚手忙脚乱的矮身躲避,边大声喊道:“你要点脸啊,我七天没吃没喝都要坐化了,还拿棍子抡我?”
“我要走了。”韩错收起竹杖,他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表情,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泽州起戈,南楚的朱雀大旗已经布满了半个泽州,而帝师还在内乱,有人借太子之死在大做文章,朔帝无暇顾及此方势不可挡的南楚大军。”
“都这么乱了你还要跑哪里去,好歹人家楚小侯爷和我们有点交情,你不留下来帮他一把?”
韩错的目光落向远处,一如既往的有些漠然:“凶剑朱雀动辄流火肆野,但他驾驭的住。你想了七日,七日都没有得出答案,那应该是留下了。”
“……”
楚九一的凤凰文图已经长到了脸颊,与之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短短一夜间性情大变,仿佛那个神采飞扬的小侯爷突然被撕扯着长大了一般。
温瑜突生大悲之感。
“先前我说历经浮生万象,胸中自大认为世事不过如此。”
朝阳初升,晨钟以鸣。
韩错静静的听着。
“我在初光城遇见你时,你也和今日一样,在听钟声,倒比那些念了一辈子佛经的老僧看上去还要虔诚。”
“听得少,稀奇罢了。”
温瑜哈哈笑起来。
笑意渐歇,他微微昂首。
“浮生皆苦海。我不解为何人人都陷于泥淖之中,越陷越深。我劝他们回头是岸,往事成空,可他们个个都是心甘情愿,不可自拔。”
“韩错,你是一个异数。于我眼中,你携万千亡魂行于彼岸,前无尽日,后为永夜,往来不涉喜怒悲欢,所以我跟着你。上雪山,下黄泉,也算是见识了这人世间的第二种面目。”
“还记得那个在黄泉上找人的少年吗,天道裹身,在常人身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他身上却不容置喙。”
“不可渡。”
“黄泉有九幽之民,守望地底暗河无休无止,不见来时与归路。彼岸生百花,暗河接星汉,罪孽与星辰同朽。”
“不可渡。”
“秘雪之上有凡宫,蜃女日夜皆然,百年皆然,千万年亦然。”
“不可渡。”
“秘雪之下是江湖,熙熙利来,攘攘利往。”
“不想渡。”
温瑜垂眸:“我自认不是佛僧,云起云合花开花落不过生死有来往,自然对普渡众生嗤之以鼻。只是一时兴起想拉着别人脱离凡尘苦海,与其称之为玲珑心,不如为无心。”
“本以为可潇洒立于众生万相之外,可最后还是在这戒台之上苦苦冥想寻不到答案。”
“我求蜃女赠予双眼。”
“私心唐姑娘的安危。”
“长悲南楚凤凰惊变。”
“回过神来的时候,贪嗔痴已经犯了个遍。”
“心有戾气,不可化解。大荒乱世在即,我竟也想看一看这未来几何,不愿自己在乎的人事轻易消弭。”
“而这里,和南楚的军队一起,是距离乱世中心最近的地方。”
“我已不可渡,也不想渡。”
旭日东升,金光万丈。
站不到光路里的人却会更加漆黑。
他说这话的时候,打着黑伞的人已经转身循石阶下山,在蔽路的阴影里失去了踪迹。
“韩错,我说要渡你并非妄言,但如今却无法再同你走过剩下的路。”
“心不再清明。”
“苦海无边,小僧无岸,自不愿回头。”
……
……
两日后。
风荷常言:“天道往往不息,逆流者无数。”
她的镜鸟是一只白羽碧眼的雀,声线如记忆中的大师姐一样冷静淡薄,却掺杂着酒的辛辣和芬芳。
小殊学着镜鸟歪脑袋,重复着它的话:“陌上花开,迟迟以归。”
她转过身问:“风荷是谁?”
“是云从宫一个爱喝酒的长老,也是你的大师姐。你很喜欢她酿的酒。”
云从宫人人信奉天道无为,天命难违,即便是风荷也不例外。她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冷眼旁观无数的普通人投身逆流之中,既不肯施以援手,也不会劝人回头,和云从宫的糟老头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