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15)
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但心事却又含着对方,明明这种时候并不常见,却每每都像夏天刚刚结束的时候让人觉得伤感。
顾曦和始终没有问她为何要逃跑,要躲在外面,可能是因为不想问,也可能是因为知道答案。
顾兔不是不想成年,也不是害怕应付母亲和宾客,更不是存心想让她生气。她分明早起梳妆打扮,用簪子挽起发髻,也背下了那些祝词拜礼,连父亲的存在与否也不再计较了。
母亲常说,明明是临近大姑娘的年纪,却越发的不省心。母亲最常念叨的就是要给她找一个好夫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要般配,要得体,要能够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等到十五了,及笄了,可以出嫁了,可以走过女子一生最好的归宿了。
顾兔想说的话在母亲静水一样的面庞中一并沉下去,她从来都没有对母亲说,她不想嫁人,她不想像母亲一样,终日孤伶伶的守在一座大宅子里。
顾曦和对她说,傅聿是喜欢她的。
顾兔说,喜欢是一时的,父亲也曾那么喜欢母亲。
顾曦和说,没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的。
顾兔想,你不能讲话和傅聿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觉得难过。
想着想着,顾兔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夜幕,圆的让人忍不住盯着看。
身上盖着顾曦和的外衣,顾兔急急的四处找,顾曦和还没走,仍旧坐在自己身边,也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醒了?”顾曦和指一指桌上犹在冒热气的面,“绿翘姑娘送来的长寿面。”
面只有一碗,还很热乎,大约才送来不久。顾兔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两声,咕咕的格外响亮,中午只是匆匆嚼了几口饭,那点东西早就消化没了。
她捂着肚子,将筷子递给顾曦和。
“干嘛?”
“不也是你生辰?”
顾曦和不接:“送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赶紧吃完,然后回家,我就还能赶上家里的那份。”
“得了吧。家里的早撤了,母亲指不定多生气呢,她生气向来冲我两一起撒。”顾兔又把筷子送了送,“而且我说让你一个人吃了么,我让你掰两节,没默契。”
“……长寿面可就一整根。”
顾兔低头看面,复又抬头:“绿翘姐姐做的面,她的手艺能吃就不错了,还一整根,没看都稀碎扒拉的。”
“抱琴来。”
唤作抱琴的小丫头抱了把琴诚惶诚恐的站在顾兔的身边。
顾兔双手放在琴上,此琴是母亲的珍爱宝物鹤鸣秋月,缚弦七根丝,古桐琴面桃花纹,是随着名为抱琴的丫头一起送给她的礼物,兼职看管,禁足,加日日汇报行踪功课,俗称眼线。
指下拨弹,琴音悠长旷远,撩拨古人之思。
顾兔沉声静气,端起肃然气势,忽而睁眼,刹那山崩地裂,虎啸鹰鸣,她双手交错划过,长袖飘飞,摇头晃脑,琴音万马奔腾,群魔乱舞,惊起墙外一树鸟雀,只见一只燕子风筝啪的断线高飞无影无踪。
“小姐,琴不是这么弹的啊……”
“高手都这么弹。”
顾曦和闯进院中,一把扇子飞到顾兔的脑门上。她捂着脑袋低头一瞧,扇面上写了四个大字“沉默是金”。
顾兔嚷嚷:“我不服。”
“父亲回来了。”
顾曦和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不咸不淡。
顾兔顺着折痕一寸寸收拢纸扇,默默的回看过去。
顾老爷一年到头呆在洛城的日子屈指可数,回来的日子大半也是在账房打理事务,剩下的小半掰给洛城亲友的上门拜访,掰给夫人夜半挑灯的寒暄,掰给顾曦和不亲不疏的询问,掰给顾兔剩下不到一丁点儿的叙旧。
无旧可叙,顾兔闷头关在房内,瞅着父亲带回的好礼新琴竟是半点气都生不起来。小时候还常常期盼远游在外的父亲会给自己带回什么样的礼物,而今却总希望他能够索性忘记自己的存在,省的时不时冒出来用亲生父亲的名头让自己觉得畏惧又麻烦。
顾兔换上正装,踩着大家闺秀的步伐跟在顾曦和的身后,朝堂上与母亲同坐的中年人盈盈拜倒。
“父亲怎么回来了?”
“江南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顾老爷长得不像商人,更像一个文人,他不爱蓄胡须,平日里也不怎么爱笑,看上去倒显年轻,加上总是沉着冷静的气势,指不定现在上街还有姑娘家朝他丢花篮手绢,“你又长高了。”
顾兔只管低头使劲钻研自己鞋面上的图样到底是海棠还是芍药,潦草的应和几声一年一度全然不变的问候。
母亲在一旁打圆场,轻轻的笑起来。笑容里夹杂几分真心和圆满,好像眼前的景象就是她日日企盼的阖家欢乐一样。只不过这些总是似曾相识的过场和客套都变成细碎的嗡嗡声在耳蜗中打转,最终都没溜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