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52)
白家人的根子可跟大总统牵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形势下又怎么会跟季家交好?白清嘉甚至听说自己还在法兰西留学时父亲便同季宁远将军有过矛盾,还在议会里想法子给人家使绊子,气得季将军一出门就怒而摔了自己的鼻烟壶。
眼下父亲同季家公子的来回也是有些阴阳怪气,只见白宏景皱着眉头在傅家官邸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扫视过一周,边打量边问:“季将军也亲自到北京来了?倒还没同他碰上面。”
“家父有军务在身,还在南方平乱。”季思言答。
白老先生听了哼笑一声,语气里依稀藏了几分奚落,说:“令尊确该对军务多上心,莫要再接北京的电报了。”
这后半句的讽刺尤其扎人,白清嘉从旁而观,分明瞧见季思言的脸都沉下来了,大约也是被这句嘲弄刺得浑身难受——幸而白老先生也无意同个晚辈争意气,奚落一句过了干瘾后也就不再多说了,只转而同白清嘉说:“清嘉,同为父一起去跟曾副参谋长问好。”
白清嘉跟随父亲一起穿过人群去寻曾副参谋长时,正碰见陆芸芸同一帮北京的阔太太聊得火热,她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和新奇的珠宝穿戴似乎正象征着沪上的摩登,引得其他女人艳羡不已,纷纷同她取经。
这女人,倒是八面玲珑活络得紧。
白清嘉冷笑一声,一半是发乎心底,另一半也是在给她父亲使脸色,白老先生会意,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心想自己也是没法子,前段日子为了满足女儿的任性不得已把姨太太赶到了北京饭店住,这般亏欠怎能不弥补?她又央他央得紧,一劲儿求着要到社交场上见世面,他不点头应允又能如何?
父女俩各怀心事从陆芸芸身旁经过,人家忙着跟权贵夫人们交际,可压根儿没瞧见他们呢。
不过陆芸芸再长袖善舞也没资格舞到曾副参谋长跟前,这老爷子可是讲究体面的人,不会同个做妾的多说废话,身边里里外外围的都是政要,就连白清嘉的大哥白清平、堂堂一个文官处的官员都被挤在了边缘,没得着什么大脸面。
不过白老先生的位置就不同了,上一辈的人总是分量重些,曾副参谋长一见他来便主动让秘书把人接到身边,看到白清嘉后还客气地称赞,说:“早听闻你们白家的女儿名动沪上,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倘若我们贤庭还没有成婚,我定然也要腆着脸为他求娶。”
这话是给足白家人面子了,令北京城的权贵们都十分歆慕,心想这上海滩来的有钱人可真是不一般,把他们曾副参谋长都给哄得服服帖帖了。
白老先生也被这声抬举哄得十分开怀,笑得眉间褶皱已然一马平川,正要应和两句,余光却瞧见人群外又来了人,定睛一看那也不是外人,是他未来的女婿徐隽旋啊!
白老先生面上一喜,当即就朝人招了招手,说:“隽旋?——来,来同你傅伯父问好。”
这声招呼十分清晰,在场列位都跟着扭过头去看向了来人,白清嘉也下意识地跟着瞧了一眼,却在徐隽旋这位正主的身后看见了……
……徐冰砚。
她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他了。
从火车站分别至今已有小半月,他一次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她还以为他早就回上海去了,没想到竟还在北京。
她也从未试图找过他或联络他,萍水相逢,彼此互为过客,本来就没多深的情谊,何况他们之间能说得过去的故事或许只有一顿旷野之上的烤甘薯,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可她必须承认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已经被他牵动了。
他也穿着军装,和这满厅满堂那么多的军官一模一样,甚至他的绶带勋章还不如一些高级将领的花哨漂亮,可却依然显得那么英俊,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人群中沉落。
他也在看她,站在人群之外、站在徐隽旋身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眼中墨色浓郁得厉害,隐隐有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与她目光相逢时眼神还微微一动,好像有话要说一样。
而白清嘉却已经漠漠地把目光别开了。
——她终归是个矜高傲慢到骨子里的人,早就习惯了被人骄纵宠爱、绝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曾在她心底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痕迹,可那并没有多深,蜻蜓点水般的波动也不足以让猫咪改掉自己的坏脾气,他一度的后撤与疏离让她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意味着她将可能陷入被动摇被辖制的可怕境地。
她怎么可能接受呢?
不如就这样吧。
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白小姐看徐冰砚的那一眼其实非常短暂,兴许统共都不到两秒钟,可落在徐隽旋眼里却是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