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81)
结果。
他说着便拿出手机,又把某个自己转发过的微/博视频点开给她看。指着画面左上角的斜坡,暂停、放大,“这里,就这里你看。”
“而且就差了一秒!差点拍到人了,有个影子晃过去看见没?不知道是被剪了还是故意没拍到。”
迟雪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却哪里有什么黑影。
只依稀斑驳的血点,彼时尚未被人工清理,如绽落血花,如此堂然地留在画面左上角。
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忍痛攀上陡坡,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
在她人生中的许多次,解凛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似乎不管她是谁,是迟雪还是陌生的同学,甚至是路边的猫狗,他都施舍以怜悯,不留以姓名。不会遗憾那份“嘉奖”属于谁,因他只求自己心里的安宁。
他那样正直,愈显得她狭隘。
他救了她的命。
她却在想,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有无数次的机会,我站在你面前,你认出我,或是不认出我,你看到我的胆怯,我的小心翼翼吗,你看到我低下头,只敢看我们地上才碰在一起的影子吗,你救我时究竟出于怎样的心情,所以连感谢也不需要给。你做无名的英雄,我却饱受无法给予别人同样感激的折磨。
而我对你的喜欢,她甚至有些虚无地想,还要怎样加码才够呢?解凛,还要怎么剖露呢?
她是无理取闹索要糖果的孩子。
他却只是悲悯地低头施舍给她。
正如那些很快被冲刷洗净的血迹。
曾存在过。
但当她苏醒时。
当她后来许多次路过那面人工湖旁。
斜坡如旧,湖水干涸。
没有人会再记得浮沉的那一日,蜿蜒的血迹,从湖畔延伸极远。
因他本也不需要被谁铭记。
*
委屈。
愤怒。
被欺骗的难堪。
想念。
喜欢。
无法压抑的倾诉欲。
种种的情绪搅成一团,她揪住前襟,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突然觉得仿佛不能呼吸。而旁边的高中生手里抱着薯片,已然默默观察了她半晌。
见她无声地低垂着眼帘,一颗接一颗的眼泪却不停向下滚落,沾湿口罩。
迟疑着,他终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递给她,又小声问说:“你不舒服吗?”
迟雪没有接。
只是哽咽着,礼貌地说谢谢。
左手挡在额前,却仍是下意识地抗拒被看到这样狼狈的状态,不住地向他摆手。到下一站后,便飞也似地下了车。
一路跑到诊所。
父亲正在给人接骨,看她这样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地进门,闷头跑上楼,却顿时慌了神。把病人交给另位医生,便急匆匆杵着拐跟着她上了楼。
迟雪关上门在门里哭,他就在外头一直敲门。
最后实在是急得没办法,一咬牙,也顾不上什么门不门,拿了工具箱来便把门锁撬开。
迟雪却只是依旧趴在床上哭,见他进来也没反应。
剩下迟大宇站在那里。
却反倒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在他的心里,小雪一向是不爱哭的。
甚至可以说,过了十岁,她除了在她妈妈的葬礼上哭过,便从没在他眼前流过泪。
别人家的女儿都在父亲面前撒娇的时候,他们家的小雪已经自己偷偷出去勤工俭学——她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每一天晚上都装作值夜班到很晚,就是为了等她回来。他害怕碰伤她的自尊,更惭愧自己不是一个富有的父亲,许多年来,似乎问过她最多的话就是,在外面钱够不够花,而每一次,小雪的回答都是,够花。
小雪不是不爱买衣服,是要省钱给家里减轻负担;
小雪不是喜欢读书,只是因为读书是成本最低的向上途径;
小雪不是没有才艺,可是系统地学画画要很多钱,她总说爸爸我不爱学;
小雪不是不想留在大城市,可是那天他问她毕业后打算怎么办,电话里,她沉默很久,也只是叹气,说爸爸,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已经六十多,再老一些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们相依为命了这么些个年头啊。
小雪从不哭,总是笑。
于是当这一天,小雪在他面前痛哭失声,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他反倒突然无所适从了。
他想,我这个父亲,怎么就当得这么失职了呢?
小小的、白白的一团被抱来他怀里的小雪。
如今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伸手想抱她,却又发自心底地不知如何抱她才好。只能把拐杖丢在一边,蹲在床边,又很小声地说小雪,你怎么了。小雪,谁欺负你了,爸爸去帮你打回来好不好。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