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173)
但是,却也终究做不到抱持着“等到她好再见面”的念头,去自以为是地为这对父女考虑——他害怕自己的一念之差,会让这对父女失去最后团聚的时光。害怕等到迟雪清醒后,也永远会因此而后悔:
毕竟他很清楚。
医生和老迟心里也如明镜。
五年来,始终找不到匹配的□□,老迟剩下的日子已不多了。
然而。
当他带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迟雪推开老迟的病房门,屏退众人,最后轻轻拉下迟雪脸上的口罩。
当他引导着迟雪坐下,把她畏缩颤抖的手交到老迟苍老而皱纹遍布的手里。
与他想象中完全相反。
老迟当然一眼就看到了女儿的异常、看出了她的陌生和畏惧——然而,老人家没有痛哭或是质问,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的情绪,只是在许久的怔愣过后,平静地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
末了,轻轻地,轻轻合住了两人相握的手。
“小雪乖。”
老迟说:“爸爸终于等到你回家了。没有遗憾了。”
因此,哪怕是癔症也好。
笨拙、痴呆甚至“返老还童”都不可怕。
“她本来也是才这么小、这么小一团,就被抱到我手里的,是我和我老婆,一点一点,教她怎么走路,怎么认字,送她上小学、初中……大学的。我老婆走的前一天,还拉着我的手,说、说……”
老迟哽咽得几乎再说不下去。
恍惚间,却又想起妻子与他的最后一面。
瘦得不成人形,如一具枯骨的妻子,颤抖着拉起他的手。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大宇啊,以后我不在了——我们小雪,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吃苦,别让她走我们的老路啊……好不好?你答应我。】
如今。
他究竟算是做到了,还是彻底失约呢?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病床上的老迟说:“只要我还活着,没关系……我还能重新教她走路、认字、教她做个好孩子。我们小雪这一辈子太苦,能做个小孩子、能做个小孩子也好啊……”
小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为人父母。
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更重要呢?
只要她还活着。
他死也都能瞑目。无愧去见九泉之下的妻子了。
而迟雪此刻坐在他的病床边,看着眼前涕泗横流的老人,亦是久久的沉默。
没有被牵住的手却不自觉捂着心脏的位置,逐渐揪紧了衣襟。
——她好像感受到了什么。
恍如心脏亦被一点一点揪紧。
一片死寂的沉默中。
是又一次的开门声,打破了无声蔓延的痛感。
解凛当即回过头去。
原本想要责难的语气,却在看清了来人的瞬间变得无法开口。
“小远。”
他只和老迟一样,几乎前后脚地喊了一句。
对这个孩子,他的心情不可谓是不微妙。
而被称呼为“小远”的男孩——又或说少年,依旧如记忆里的苍白瘦弱,五年过去,个子竟没有长高多少,相反,疾病侵蚀了他的健康,在同龄孩子都理应正活力四射的年纪,他却显得生机寥寥,连说句话都要大喘气。
然而小远的眼神仍然在看清病床边的身影时骤然一亮。
紧接着努力快步走上前来。
“天使姐姐。”
他说:“你回来……你回来了!”
难得高昂的语气。
他站在病床边,还像小时候那样,拉起了迟雪的另一只手。
“我是小远啊!”
连声音和语气,也几乎和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我、我经常来找爷爷聊天的,我们昨天还聊起来你,我们、我们都很想你,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一直都不——”
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
为什么一直都不和我们联系呢?
五年了,因为这场病,他越来越虚弱,被关在医院这个小小的世界里。
贫瘠的生活,愈发显得童年时的美好可贵。
在他的想象里,天使姐姐理应在他热络的招呼声里俯身来拥抱他、就像从前那样才对,然而,他的天使姐姐却只是迟钝地抬起眼睛,许久,在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自我介绍里,倏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疑惑的话来不及问出口。
她却突然又尖叫一声。
同时挣脱开了两只手的“束缚”,跌下凳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进了解凛怀里。
“小远……小远……”
她喃喃着。
仿佛陷入可怕的噩梦里,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意。
“小远……”
【迟雪,如果你能回去,请你帮我转告小远。】
记忆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漆黑的阁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