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86)
乔昼顺着他的话说:“的确很有意思。”
兰因眼睛亮亮的:“是吧?可惜父亲不能理解。”
“我出生那年天下已经乱起来了,没过两年末帝退位,朝廷也没了,到处都在闹打仗,有的要独立,有的要复辟,街上都是饿死的人,我跟着父亲出去收尸,一车一车地往乱葬岗拖,垒起来的尸骨可以有这么高。”
兰因抬手在自己腰部比了个高度,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南边也打仗北边也打仗,到处都在闹饥荒,还有疫病,死掉的人连收都收不过来。”
那是一段极为荒唐的年月,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情怀,写在书里流传后世的浪漫文化碰撞和思想交流是属于中上层阶级的,下层人只想活下去。
兰因那一年七岁,却一句已经在入殓问阴一道上展示出了非凡的天赋,兰父中年得子,妻子生下兰因后不久就撒手人寰,因此他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小儿子极为珍视。
当时社会动乱,一度到了军队在大街上抓壮丁的程度,好容易过了最混乱的时节,饥荒又来了。
向东逃难的难民涌入魔都,粮商大户趁机提高粮价从中牟利,饿死的人直接倒在路边,高耸的肋骨撑起薄薄的皮肉,手脚都只剩下骨头的轮廓。
遭逢乱世,入殓师就不得不出门了,抚慰死者、收敛尸骨是他们的活儿,兰父带着小兰因出门收尸,一辆破旧的推车可以送十几个人,尸体摞起来比两个兰因还高,却不怎么重,因为他们死前都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张皮肉了。
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时断时续像是劣质的画片,兰因记得那段时间他好像在生病,每天都没精打采地跟着父亲出门,回来后要喝很多苦涩的药,一有空就要折纸扎花,而且城里死的人实在太多,连白事铺子的纸都开始涨价。
值得书写的匮乏回忆就这么点儿,一边跟着兰父学入殓,一边现学现卖出去收尸,兰因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是这么过的,后来年景稍微好了一些,倒伏路旁的饿殍少了许多,萧寂的城市渐渐恢复了生机,带着坚船利炮而来的洋人将这里打造成了富贵繁华的大都市,租界遍地开花,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乍一眼看去竟然有了太平盛世的景象。
兰父开始专心教导兰因,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发现了他的特殊之处,试图灌输给他正常的道德观念,但是直到数年后病逝,他也没能把儿子教育成一个正常人,倒是兰因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伪装自己。
世代入殓问阴的兰家出了个廪赋绝伦的天才,很快整个魔都都知道了兰因的大名,上门来请他入殓问阴时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句“兰公子”。
乔昼听兰因语气平缓三言两语说完了自己乏善可陈的过去,视线在他手里那盏灯笼上极快地一转,好像又对这灯起了兴趣:“这是你做的?”
兰因晃了晃乌木的手柄,八角宫灯下悬着的流苏晃晃悠悠地摇起来,在淡蓝光晕中摇出水波一样的纹路:“你喜欢?我可以给你也做一个。”
“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乔昼,“你拿了我的灯,以后就是兰家的人了。”
“拿着我的灯,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
乔昼心思一动,开玩笑似的问:“那这算不算对你来说意义重大的东西?”
兰因朝他笑:“算啊,当然算,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的。”
乔昼双手按在手杖上,点点头,含糊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哈,他难道怕兰因来找么,他到时候拿了道具就跑,有本事兰因就打破次元壁追过来啊。
他们在这里“打情骂俏”,外头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却等不住了,灵堂大门被咣当一下推开,门外阴风倒灌进来,室内温度骤然下降,地面甚至结起了薄薄的霜白。
灵位前两支儿臂粗的白蜡烛火苗先是往上猛烈地一窜,旋即弱弱蔫下去,橘色的火苗转变成了幽幽的青绿,将周围白绸映成诡异不详的惨绿。
门口的不速之客还是昨天乔昼见他的那个样子,一身浓艳的团花大褂,头上戴着嵌了玉石的小帽子,脚下一双粉缎靴子上满是厚厚泥巴,一张脸被兰因修饰成粉装玉琢的笑模样,配上那双瞳孔放大阴惨惨的眼睛,颇有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
他站立的姿势很奇怪,整个人都顶着拔着往上使劲,肩膀微耸,脚尖踩着地面,脚跟高高悬起,一看就不是活人。
雕花木门打开后,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挺挺地往灵位前跳去,至于一旁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儿旁观的兰因和乔昼,他就像是完全没看见似的。
黑黏的坟头土随着他的脚步被印在地上,冰冷的绸缎面料擦着乔昼和兰因而过,将一股酸腐味送进他们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