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掬霙(78)
我是头一回亲耳所闻此种悖论,不知作何感想。深以为他是在大言不惭,胡吹乱侃,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的朽木不可雕找借口,晓得自己即使再修个千儿八百年亦同仙道无缘,遂才自我宽慰。可我开了法眼一觑,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番,却发觉看不出他底子深浅,仿佛便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身上没半分修为。但这显见得绝无可能,他能窥见我法身,便非泛泛之辈。法眼所以没能将他看透,定是给障眼法障了。可他能看破我的隐身术,我却看不透他的障眼法,看来他非但不仅修为高深,且深不可测,远胜于我。
我倍感汗颜,这些年只顾着东飘西荡走南闯北,却将修行给荒废了,而今竟比不上一介凡夫,但转念又想,我这身半吊子的修为在九重天上已算上层,我比不上他,旁人便更比不上了,立即释然。今日我方一行五人之中,恐怕只有桑宸元气复原之后能同他较量较量。
百引道:“上神今次来得甚巧,小可三日后喜结道侣,阴阳双修。上神不妨盘桓几日,届时喝杯喜酒。”
我哦了一声,抬眼只见沿路高楼上都张灯结彩,适才便有所猜测,眼下证实了,并不如何以外,抱拳道:“那就要恭喜道友了。”一般从凡间飞上天的神官羽化之前都是孤家寡人,因需清心少欲才能一心求道,若是成了婚生了子,沾染凡尘浊气,有了牵绊挂念,便难上加难。他眼下这么说,方才那番大言宴宴我倒有些信了。
百引道:“其实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般说这话的都没好事,我本想脱口而出“既然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免开尊口别讲了”,费劲憋住,违心道:“有话但说无妨。”
他欣然一笑:“小可是想,上神驾临,乃我派之福,可遇不可求,我们这样的凡人难得一见。今日有幸得见,实以慰平生,小可是想烦劳上神为小可当一回证婚傧相。上神仙泽,有如皎日,小可夫妇之情定长盛不衰,永结同心。”忽然抬头望天,一脸含羞带怯深情款款:“好储成双好姻缘,合家欢乐赛神仙。”
我本想以有要事在身无暇为由推了他的,但听见他后头那句,心神蓦然就恍惚了。
其实,他言之有理,当神仙未必便较凡人更好,生而为人也未必不及仙家神祇。九重天上仙凡相恋的典故不胜枚举,多少仙姑仙子为此斩断仙缘永堕凡尘,便是因只羡鸳鸯不羡仙之故。俗是俗气了些,却仍叫人扼腕唏嘘,潸泪不已。
我扪心自问,若是上天垂怜,令我得知心上那个人现今安好,不求好储成双,只求无恙,我也是甘愿舍掉神格,堕入凡世的。
百引一副风流形状痴情种的形容,于是,我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能亲自撮合一对璧人,也算是莫大功德,大家都有好处。”说最后这句话时,我觉得脑袋不是自己的。
他倒浑没在意,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但没兴高采烈多久便垮下脸来,问道:“不过,天上神官不轻易下界,一旦下界,必有要事,不知上神此番大驾墨岩所为何事,倘若有需鄙派效劳之处,上神只管吩咐,本门全派弟子必定倾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若留上神暂住两日,是否耽误了上神的时辰”
他杞人忧天,真是多此一忧。他不仅多此一忧,还夸大其词。我其实很想说倘若我这个忙是要杀你那未过门的道侣,你要不要替我动手,省得我麻烦。但这个想法太惊悚,只是随便想想而已,若果真说了,他保不准要号召全派弟子拼上老命也要宰了我,实非明智之举。
“本深此番下界的确有桩大事要办,不过我是要去东岚之国,路途遥远,不必劳烦道友了。我既答应你之邀喝这杯喜酒,自然也不会耽误行程,不必多虑。”
他总算放心,不过还没放完便又是一乍:“东岚之国上神所说可是黎神渊内的那个东岚国”
东岚一词并不泛滥,我困惑:“正是,不过听你这意思,莫非除此之外,阁下还见过旁的国家取号东岚么?”
他莞尔一笑:“那倒不是,小可只是诧异,我同上神的缘分竟如此深湛。实不相瞒,我那道侣的祖籍也是在东岚之国。”
“……”这确实挺叫人诧异的。那东岚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区区小国,在这偌大的三界六道芸芸众生里,实在是沧海一粟。近来我遇见的这些奇人异事竟都能同东岚或多或少扯上关系。敢情这传说中的东岚是块福地,出来这些人个个都通我这么有缘。叫我一度怀疑它其实并非普通的凡间国都,而是一个泱泱大国,才能养出这许多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