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陰+番外(82)
我说:“还我?”
他说:“这原是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又是我哪一世的东西?
没想到我平平无奇一介野鬼,到了天上竟成了到处收债的债主了。
我摩挲着那枚玉璧,缺口划在指尖传来锐痛。
“若我还是不肯收呢?”我抬眼问他。
若我还是不肯收,那么下辈子、下下辈子,庄子虞会继续来找到我,执着地想将这玉璧还给我么?若我永远不肯收,那么庄子虞会因为这一枚玉璧,生生世世同我厮缠不清么?
庄子虞看着我,看那神情是又要问为何。
为何。为何。为何。他问了那么多,我说了那么多,却始终跟那答案差着十万八千里。
我心里一叹,将玉璧放回腰间,勉强笑道:“多谢。既是我的,我便敬谢不敏了。”
说话间,东海上的那两团云已经来到跟前了。云头两个身影,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穿蓝矮的着白,在云头上拉拉扯扯的,大概是一个不想来,一个却非要他来。
我看着那团云在崖边停下,一个高瘦的青年拽着七太子敖午从云上下来。青年脚落了地,先毕恭毕敬地往我们这边行了个礼,说道:“敖汜拜见师父。”
旁边小白龙拉着张脸不情不愿地杵着。青年伸手一把拉过他,按着他脖子也行了个礼,龙七口中闷声闷气说的却是:“敖午见过广陵神君。”
什么师父?什么广陵神君?
我站在庄珩旁边,看着眼前毕恭毕敬的两个人,十分之不懂。
庄子虞却平平淡淡地“嗯”了一声,说:“你们来了。”
我:“……?”
那个自称“敖汜”的青年闻言直起身来,往我们这边走近几步,我没反应过来,因想着庄珩是蛟,便下意识地往前拦了一步:“等一等。”
那青年停下脚步来,神色复杂地看向我。
我说:“足下是……”
青年挤出十分勉强的一个笑,说:“出云师兄,你回来了。”
我皱起眉来,心里头第一个念头是,这年轻人笑得也忒不是滋味,还不如边上绷着一张脸的龙七呢。
第63章 不如睡一觉
敖汜和敖午两个在前面开路,带着我和广陵神君绕开碧蓝海面上的座座海岛,往归墟的方向行去。
我和广陵共乘一团云,我站在他旁边,一张脸被风吹得发木,看着脚下碧蓝无垠的东海,五感七窍像结了一层硬壳,眼耳口鼻舌心意,听什么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东西似的模模糊糊。
我说:“这么说来,子虞兄就是广陵神君。”
广陵说:“是。”
我说:“那我该叫你什么?”
广陵说:“千年以前,你叫我师父。”
我说:“哦。师父。”
师父。师父。
我口中无声地念了两遍。两个字放在嘴里的感觉很奇怪,像咬了一口没熟的青柿子,涩口。我活着的时候当然也拜过师,叫过“老师”也叫过“先生”,独独“师父”叫得少。但我听过戏班子和杂耍团里的学徒叫师父,多是风风火火的,也听过成名的戏子叫师父,常是情深义重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两个字比先生亲近,比老师郑重,里头含着托付的意思。
广陵神君看着我,大概我咂摸这称呼的样子看着有些蠢,他叹了口气,说:“兰徴,你可以仍旧唤我子虞。”
我点了点头。庄子虞总在关键的时候善解人意。但我心里知道一切已经不同了——若我仍叫他子虞,那我是什么?是孤魂野鬼梁兰徴,还是他的蛟族弟子出云?
我其实觉得有点荒唐、有点好笑,我道听途说了那么多,旁敲侧击了那么多,苦思冥想了那么多,结果到头来拨云见日,那个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竟然就是我自己么?
从刚才开始,东海那两兄弟左一个“师兄”,右一个“出云使”,听得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惊愕之下我糊里糊涂地应了,但我心里明白这件事不是这样简单的。
孤魂野鬼梁兰徴原来就是广陵神君的弟子,原来就是那条爹不疼娘不爱的小蛟,原来就是庄子虞卧病时唤的那个出云……这些事,不是此时此地轻巧的几句“出云师兄”和“出云使”就能通盘解释的。
这事我明白,庄子虞也明白。
所以他还是叫我“兰徴”,并告诉我仍可以叫他子虞。
但这又是不一样的,明明白白的,我还是梁兰徴,但他已经不是庄子虞了。
我面前好像隔着一层茫茫雾障,庄子虞在那头,出云也在那头,若是穿到那边,一切清晰明了、顺理成章。但我穿不过去。我好像又回到刚到苦水河的那阵时日,踽踽天地间,孑孓五合外,心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但这种难过与我在人间几生几世的周折,与乍然加在我身上的那些久远的身世都没有关系——那些事离我太远了,隔着茫茫迷雾,那条叫“出云”的小蛟只是一个隐约的影像,他的喜怒哀乐都无法叫我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