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陰+番外(3)

作者:鲤鲤鲤

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我虽然已经称得上是一只老鬼,但每每看到头顶被万千雨丝点出的这一张天罗地网,心里还是要悸上一悸。

我透过这张涟漪之网,看到雨丝罗织的网隙之外,在破碎的野柳和野杏之间,那个缥缈的人影时,恰好就处在这悸上一悸的刹那。

心悸是一种容易让人误会的感受。

说起来得怪女娲,这位神女做事不靠谱,刚开始造人时兴致足,鼻子眼睛嘴,捏得人模人样、心智齐全,后来烦了,拿绳子沾了泥水往地上一甩,泥点子都变成人跑走了。

我活着时以为自己是被捏出来的那几个,死到临头,终于领悟自己其实是绳子甩下来的那一批。

一个稀里糊涂的泥点子。侥幸分出了五脏和六腑,也侥幸分出了喜怒和哀乐,但心悸和心动,爱极和憎极之间那微妙的一线之隔,分辨起来实在困难——这才把多少阴谋算计,错当成深情厚谊了。

幸好此时这一刹那很短,不够我误会的。

我浮到水面去,看了看那男的。

先看到了被雨洇湿的半边春衫,那衣裳颜色很像江南的青瓦,干的时候发灰,湿得时候发绿,透着层层青苔似的那么半边衣衫,立在刚刚抽芽的杨柳枝里。

那人是擎着一把伞的,伞下也没有别的人,但就是湿了那么半边衣裳。我看了一会儿,发现问题出在他举伞的姿势上。

我以为伞可以是一件武器,它以庇护为名,却借助着雨的力量达到收束人的效果。人们在伞下时,多多少少总有些缩手缩脚的。但此人不同啊——

这人举着伞却完全不用伞,好像不知道举伞是为了挡雨似的,像擎着一杆旗子似的立在船头的春雨里,这种不为外物所动的超然,啧啧,真是不同凡响。

也是真的有病。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病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光是这举伞的德性,我这辈子就不是第一回 见了。

前一个这么用伞的人,我心血来潮时操闲心,问过他:“庄珩啊,你这伞撑啥呢?”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你看这伞。”

我就看那伞。

他指了指伞柄,很超然,很理所当然:“这棍子杵在中间,怎么撑都是半边。是以自有伞以来,伞就是要两个人一起用的。”

我听傻了,看看他伞下那空落落的大半边,问:“那你这是给谁撑着呢?人呢?”

那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死了。”

第3章 再会

庄珩这个人,现今我只记得三件事了。其一是此人伞撑得不伦不类;其二,这人是周蕴先生的关门弟子,学问一流,性子却很古怪;其三,此人生平好友无多,傅桓是其中一个,我不是。

庄珩人情淡漠,我从前与他没有什么交往,若说与我之间有什么联系,便只有傅桓能说上一说了。

傅桓广交游,与庄珩是好友,最开始的时候,与我也是。那时梁州满城绿柳,满楼红袖,鲜衣怒马过斜桥,亦曾是人间第一流……那样的好风光、好时节,光是想想,都像是这漫长阴雨天中破开天穹的一道光。

“哎……”

想到那后来的事,我又感慨地在蒙蒙细雨里叹了口气。

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如今世上已经没有我,没有他傅桓,当然也没有庄珩。日子这么一朝一朝地过去,折戟沉沙,铁也销了。

哎呀,要了命了。

看来做鬼跟做人也没什么不同,做的时间久了,免不了要生出一番老气横秋虚无缥缈的感慨——这才是隔了一片雨雾望见湿了半边的衣裳,就这么顺藤摸瓜地想了一大串,我要是真的鬼生不幸,当真在这里见了故人,或是黄泉路上不小心打了照面,这也是很有可能的,那要如何?傅桓也好,庄珩也罢,都已经是些不能再见的人。

我在这苦水河里泡了百余年,世事都变了几变了,怨愤亦早已散尽,待我这一袋功德存满,一碗孟婆牌黄汤下肚,来世不再做人,总就免去了相对难堪的烦恼。

想到这里,有了些盼头。

我在水面上冒头瞥了一眼,那情状虽然眼熟,却与我没有什么相关,便缩回脑袋依旧沉回水里。

因此便没有看到那身影有所察觉地回过头来,那一身湿透了好似青苔层叠的衣衫之上,一张熟悉的脸。

春山春水溶在眼里,那双如玉的眼眸也成了深浓的墨绿色。

他静静望着水面下悠游游走的一尾青鲤,望着在那款摆的鱼尾之后,一条若隐若现的银白色蛟尾。

东湖边上的小山坳,水汽丰沛的山谷,青绿色的阴雨天。四野无人,舟行河上,岸边的野柳、野杏、野李纷杂而过,隔着层层涟漪的河面,一人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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