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竹摇曳(32)
庄稼人纵有使不完的力气,在此时也显得束手无策,黄土之上的每一个人,如同蝼蚁之于巍巍大巴山一样渺小。
越来越燥热的天气,把人也惹得烦躁易怒。金先明的老母亲本来就有夜里睡不着,早晨起不来的习惯,再加上她已经日益糊涂,总是大半夜地在屋里屋外胡乱溜达,嘴里不停嘀咕着咒骂金先明没有照看好自己的孙子。
在一个极为闷热的夜晚,金家老太太将偏屋的哑巴儿子金先福从睡梦中喊醒,一个糊里糊涂的耄耋老人和一个哑巴凑到一起,互相咿咿呀呀地说了大半天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吵闹得本就睡不着的金先明夫妇更加心烦意乱,遂穿好衣物到偏屋查看情况。
金先明费了老半天的劲,才从老母亲的咿呀声中听出较为完整的一句话:“我梦见小孙子回来了,不孝子金先明却不让他回家,把他撵到哑巴叔叔的偏屋里,我要把他喊回来。”
金先明惊出一身冷汗,他确实将儿子的灰匣子放在偏屋的阁楼上,但老母亲并不知晓,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顾不得考虑那么多,费了很大劲才将老母亲和哑巴哥哥劝回各自的屋里重新睡下,止住两人之间的吵闹声。
第二日快到晌午的时候,金先明照例去老母亲的卧室喊她起床,但喊过几声后,仍未见应答,他凑近床头才发现老母亲已经安详地离去。
尽管银竹沟正在经历一场罕见的大旱,很多人家已经过着吃完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金先明仍旧为老母亲举办了隆重的丧礼,其席面和热闹程度远远超过胡显荣爷爷去世时的标准。
由于天气炎热,金先明在老母亲去世的第三天就将她葬在那位德高望重的金先生的墓地旁。
他没有找风水先生余运文帮忙择阴地和选日子,更没有请大力士余运彪帮忙杀猪,但依然邀请了余运现、余运成两位孤人唱了一整晚的歌。
余运彪和余运文兄弟俩尽着最大的诚意,将家里少得可怜的一点存粮随礼到金老太太的丧葬活动中设置的账房里,但并没有得到金队长的认可,他们之间的仇怨已经浮出水面。
在金先明的一生中,这是一个让他永远都无法忘却的年份。不仅仅是他家在一年内失去了两位至亲的人,其中还有另外的原因。
金先明清楚,土地包产到户,按人头划分土地,这是迟早要到来的事。
随着老母亲和儿子的离去,在今后划分土地的时候,家中一下子就少了两个人头。对于庄稼人而言,这可谓是一笔重大损失。
甚至在后来金先明的回忆中,他认为家中的光景开始走下坡路,就始于这个让所有银竹沟人都记忆深刻的年份里。
第12章 葬德礼兴平戴孝,平恩怨天降甘霖
金先明处理完老母亲的后事,金德兰已经初中毕业回到家,他没有问起女儿的考试情况,也不在意她能否考上高中。
金德兰虽然早就预料到这种结局,但对自己突然从一名学生变成一位劳动人民的现状多少有些不甘心。
依旧是在一个沉闷的夜晚,德兰走进金先明的卧室,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的父亲说道:“爸,我应该能考上高中,我还想再读几年书。”
卧室里太过闷热,金先明起身披上一件薄衬衣,穿好鞋袜来到外屋,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们银竹沟,除了你堂哥金德伟读过几天卫校,哪里还找得出来一个高中生?”
“我哥不是也读完高中了?”
金先明见她提到金德礼,索性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准备将埋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公之于众,向金德兰阴沉着脸说:“你哥就是因为上学太多,才烧掉了脑子。跟着我学烤酒手艺多好?非得跑去武当山舞刀弄棒,结果把小命都丢在那里。”
听完这番话,金德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说我哥怎么了?我才不信你的话,我不上学就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咒骂我哥?”
“你哥就在你哑巴叔叔的偏屋楼上,已经是一堆灰了。”金先明说完便用双手捂住脸,蹲坐在堂屋中央,哽咽得再也讲不出话来。
在里屋同样没有睡着的候世香连凉褂都顾不得披上一件,哭喊着来到堂屋,使劲摇晃了几下金先明的头。
随即一屁股瘫坐到地上,一边声嘶力竭地哭闹,一边用双手拍打着地面。
金德兰恍若做梦一般,她小跑着进入偏屋金先福家,爬上木制楼梯,在一个角落里寻见了那个方方正正的挎包,这才相信父亲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将挎包抱在怀里,泪眼婆娑,趔趄着脚步来到金先明跟前,一家三口搂在一起,哭喊声引来了金家院子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