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竹摇曳(165)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场景的哑巴金先福总是粘着胡显荣,两人挤在一条板凳上,嘴上笑得合不拢嘴。
被推坐在主座位置的金先虎却恰好相反,在金先明邀请众人举箸动筷之后,只和大家礼貌性地喝过几杯便早早地离席而去,独自一人拉着小板凳到院坝里纳凉去了。
看到这位曾经心高气傲的人突然变成一位清心寡欲的老者,显荣的心头涌起一阵辛酸。
他曾经私下和金先虎推心置腹地交流过几次,从这位经历过穷困和富足,体验过希望和失落,又曾在鬼门关前遛过一遭的老者那里听到最多的就是关于「四大皆空」的佛家禅语。
凭显荣的年龄和阅历,对此很难理解,但他或多或少也从金先虎离奇的人生经历中参悟到了某些难以言传的东西。
金家老大的离席并未影响酒桌的气氛,除了金先明支书是真性情地流露出高兴之外,老二金先龙此刻也是堆满了一脸的笑容。
最近两年,他莫名其妙卷入和龚家人之间的纷争中,让女儿金德蓉在婆家受了不少的冷落,此次来金家院子的龚家两兄弟虽与他的女婿是隔房堂兄弟,但他们在家族的地位和话语权不容小觑,他怎能放弃这样一次难得的解除双方隔阂的机会呢?
不得不说,龚老大曾经在公社当文书多年的经历使他练就了一身圆滑的处世本领。
这一次,他带着老二来到金家院子,借着向胡显荣赔罪道谢的由头,实际演变成一次破冰之旅。所有的恩怨都被搬到了酒桌上,没有什么疙瘩是化解不了的。
在金先明家吃饭,唯一不缺的就是酒水。未过三巡,哑巴金先福一如既往地率先败下阵来,老会计金先亮也只能勉强接招,而无主动出击之力。
作为东家的金先明独木难支,哪里经得住像胡显荣和龚老二这样的年轻后生们的轮番进击?金家众兄弟终究还是一个个倒在醉人的美酒下。
万丈红尘三杯酒,在酒精的麻醉下,大家谈笑间就将横亘在相互之间的嫌隙化解,谈成了生意。
在酒桌上,龚老大与金先明正式建立起合作关系。经双方协商,供销社的门市被改为成品库房,江河口乡的门市由龚老大亲自经营,负责村里两个烧锅作坊的对外销售。金先明和龚老二各自负责一个作坊的生产。
胡显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就变成了海量,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仿佛那些酒水已经侵蚀不了他的神经。
在满桌子的人都醉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还帮着将大家安顿着睡下。
这就是大巴山深处的人们最率真的一面。在数十年前,这里出现过像金家祖辈的周三娃那样的悍匪,也涌现出胡宝才那样勇于和悍匪斗争的英雄。
然而当历史进入新时代后,相互之间可以为了一点点私利明争暗斗,也可以在酒桌上前嫌尽弃。
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刻,胡显荣晚间和醉醺醺的龚老二挤在一张铺在院坝里的凉席上,即便身旁鼾声如雷,他也没有感到厌烦。
此刻的他如释重负,眼前展现出一张电影幕布,往事一幕幕划过,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说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对胡显荣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看到自己操持起来的烧锅作坊渡过最艰难的时光更高兴的事了,他的心里再次升腾起那个诞生已久的想法。
他要走出巍巍大巴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探究大山外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吸引着青年一代的人们,使大家乐不思蜀。
但这个想法依旧只是装在他心里。要让胡显荣像余兴平和金德伟那样,拎着包说走就走,他还办不到。
这个夏天过去之后,弟弟胡显贵即将进入到花园中心校念初中,银竹沟的烧锅作坊也将面临一个理想的经营环境,肩上背负的信用社的贷款差不多也可以还清,生产队长的位置也能有足够的时间交接出去。
只有等到这些看似琐碎,实际又很重要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他才能心安理得地离开。
当然,显荣的内心并非平静如水。
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悄声问道:你苦心筹建和经营起来的烧锅作坊最终还是成了金先明的个人产业,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失落感吗?
是的,显荣一直以来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最终还是没能避免,这或许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忙活了这么些年,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种心理争斗,也仅仅只存在了一瞬间,刚刚过去的那些经历,让他对此已经看得很淡然了。
银竹沟的风水先生曾经给胡显荣算过一卦,对方说胡显荣是水命,这一辈子应该大富大贵,但不是开烧锅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