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214)
那半老书生听到他薄唇抿动间牙齿磨蹭的轻响,愣了下,随即深以为然地微微颔首。
“这倒算是句实话,可虽说如此,老朽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兴复正朔的大计,还有身边几十条性命都交托到你手上吧。”
“彼此,彼此。”
裴玄思也不由撩了撩唇,拈起瓜子放进嘴里,嗑出瓤肉,把黢黑的外壳顺势吐在地上。
“我若是信错了前辈,身家性命固然不用想了,那些个深仇大恨也只好到阴曹地府里,再找阎王爷告状去咯。”
两人交锋到这里,都多信了对方一层,各自不由都笑了笑。
裴玄思的笑意一瞬即逝,目光瞥着周围的动静,口中做样继续嗑着瓜子。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前辈。”
“请说。”
“恕我孟浪,既然十年前故太子殿下就已经薨逝,前辈这‘兴复正朔’的话从何说起?就算真的夺了皇位,又找谁来坐?”
那半老书生眼中闪过警惕,捋着乱糟糟的胡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脸上却是泰然自若的神秘。
“这个么,老朽只能告诉你,故太子殿下自有后人,至于其他的,眼下还不便相告。”
果然是老江湖,关键时刻便会留一手,以防万一。
裴玄思本来也无意知道仔细,这句话也足够解释心中的疑惑。
毕竟还没到踏踏实实相互信任的程度,彼此心照不宣。
于情于理,这时候就得拿出点诚意来了。
他把左臂枕在桌子上,挡在身前,右手从怀中摸出一条细细叠好的纸笺,悄无声息地推过去。
那半老书生也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顺手接过去,垂眼取开半幅看了看,立时眉头收紧。
“你这是……”
“若没有贼簒逆自立的事,潞王怕连个郡王的帽子都捞不到,所以从犯中就数他出力最多。当今陛下龙体违和已久,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又不是明君雄主的性子,潞王府的势力却越来越大,憋了这十年,怕早晚都要耐不住性子,仔细品品,不俨然就是当年那态势么?”
“听你的意思,莫非……”
裴玄思丢下那把瓜子,拂了拂手,又端起茶来喝。
“前辈卧薪尝胆了十年,我的大仇也隐忍了十年,不论为谁,都绝不能功亏一篑,只要牵出潞王府谋反的证据,就能让他们先斗起来,咱们不妨坐山观望,相机而动。这张纸上便是线索,前辈看完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半老书生一直暗中凝着他,没看出什么异样,听到这里终于终于点了点头:“那好,老朽就信你一次,后会有期。”
“且慢。”
裴玄思见他要起身,立时开口叫住。
“还有话说?”对方已经半转的肩头又扭了回来。
裴玄思没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中的茶盏上。
那茶里的碎梗此时都坠在盏底,黑黢黢的聚了一层,像水下的淤泥沉积在那里,再泛不起来似的。
“我现在开诚布公,前辈是否也应该帮我一件事?这事与兴复正朔的机密无关,只是我心中一个疑团,前辈若是知道,恳请如实相告。”
“你说吧。”
那半老书生打开酒壶的盖子,乜眼往里瞧。
终于要开口问出来了。
裴玄思只觉心跳陡然加速了几倍,耳畔能清晰地听到那种鼓点般的“砰砰”声,全身的血都像要冲到脑子里,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结果。
若是所知的没错,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若是错了。
那这十年的坚持算什么?
他做过的那些事又该如何挽回?
或许,眼前这个人也不知道。
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
裴玄思心里纠缠了半天,甚至想就这么算了,可无形中却有个声音在催逼着,一定要他开口。
“当年……家父把故太子殿下藏在京城北郊的大山里,出事那天,我……亲眼见到有个人从他们藏身的另一条密道里爬出来,那个人……就是御史中丞,太子太傅……姜云瀚……”
说到这里,话像突然堵在喉咙口,竟然说不下去。
他深吸了口气,稳住鼻息,正要再开口,余光却瞥见对方正惊异难解的看着自己。
“怎么?原来这么多年,你都以为姜太傅是出卖你父亲的罪魁祸首?”
裴玄思脑中“嗡”的一震,手里的碗打起晃,茶水泼在手上,淋淋漓漓的往下滴。
“那地方隐秘的很,没有人知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从没觉得如此费力,面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牙关竟然磨得生疼。
那半老书生叹声带笑地端起半盏残酒,一饮而尽,跟着起身拎起书箱,挎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