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187)
“一晃十余年不见,如今裴小郎君果然一表人才,还真就不输于裴太尉当年的风采, 请坐吧。”
他不答问话, 反而让那股子神秘劲儿更显得难以捉摸。
裴玄思眼中疑惑不减, 但望他的目光多了两分与看他人不同的肃敬, 略略拱了下手, 说声“叨扰”, 但没有真坐过去, 仍旧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
这副顽固倨傲的脾气倒是在秦阙意料之中,若非如此,怕也不会跟姜漓那丫头生出那么大的龃龉来。
他也不勉强,好整以暇地端起茶:“不知裴小郎君为何私自潜入我东阳书院,该不会跟那位薛大将军一样吧。”
话说得直截了当,却是情理之中的问题, 但对裴玄思而言,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他早就猜想到这里是她在京中唯一的去处。
可到底为什么要来?
他心里当然能寻摸到这份牵肠挂肚的根由,只是不愿,也不敢触及这个想法,否则就像犯了弥天大罪,将过往信守坚持的一切都尽数抹去了。
因此,他只能另寻其他的理由,可惜始终毫无结果。
或许正是因为想不出这问题的答案,所以直到今天,他才终于耐不住找来,以至于还差了一步,竟然落在薛邵廷的后面。
“阁下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裴玄思蹙起眉,选择用这种同样直接的方式把话撂回去,以掩饰那股乱心的烦郁。
“我知道自然不假,可裴小郎君又是否有自知之明呢?”
对方显然已经洞悉了这心思,接踵而来的反问立时就将他噎住。
片刻静默之后,见他无言以对,秦阙呵然一笑:“老夫身为阿漓的义父,于情于理也该说几句话。你既然肯来,足见心中仍然放不下她,也寻常绝非忘情负义之辈,却偏偏要做出那些事来,令她伤情入骨,连心都冷了,究竟于心何忍?”
头一次被人把这些话当面甩在脸上,就如同在面对长者的严词诘问。
裴玄思像被戳到最不愿被触及的痛处,那种痛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眉梢不由自主地抽挑起来,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听这话里的意思……她应该是什么都跟阁下说了,那……”
才说到半截,坐在对面的秦阙便眉眼横立,将茶盏往木几上重重一顿:“那什么?她如何说是她的事,老夫现在是要听你说!”
裴玄思倏然一惊。
多少年没叫人这么强压着头恫吓了,连肩背都不由微震,就像小时候犯了错,被父亲拉到面前训斥一样。
可对方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懂他的苦,又凭什么在这里大言不惭?
他扯了扯唇角,淡漠地回望过去。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恩怨,阁下还是置身事外,莫要过问了吧。”
话刚出口,就发觉秦阙的目光愈发沉冷。
“倘若现下坐在这里问话的是姜太傅,当着他的面,你也如此回答吗?”
这下仿佛是在干柴堆里浇了油,裴玄思只觉心里那股火瞬间燎遍全身,每一寸都灼得发疼。
“呵,若是这样,那可轮不到他来问我,而该是我好好问问他,当年到底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好兄弟,这十年来身居高位,风光无限,可曾想过这都是他助纣为虐,用别人的血泪换来的……”
他眼中的血红不断充盈,正一点点吞噬着仅存的理智,唇角由恨意堆积的笑也愈来愈阴冷。
这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的引触,就足以使他成狂,无论眼前是谁,都会被这股怒火烧成灰烬。
可他分明就看到对方在笑,而且还是那种十分不以为然的意味。
裴玄思的掌中蓄力暗蕴,要让这副嘲弄的面孔立刻从眼前消失。
就在预备出手的一瞬,对方那抹笑又忽然隐去,转而叹气摇头。
“瞧着是个聪明精干的人,见识便不过如此?好吧,十年来把仇背在身上,把恨刻在心里,艰难走到今天,的确不易,但你可曾想过,自己认定的事未必就是真的,或许另有实情呢?”
裴玄思脑中闪过一丝澄明,将要扬起的手倏然一顿,僵在那里,攥紧的拳头像要把自己的骨节捏碎。
“当年的事,是我亲眼所见,阁下现在才想起为他开脱,恐怕迟了吧?”
秦阙面露失望地摇头轻哼:“亲眼所见也未必是实,譬如大风起时可将树连根拔起,却不曾见青草漫天飞扬,难道树木尚不及青草刚强?凡事都要三思,证据确凿,禁得起推敲,才能盖棺论定。十年前的事,老夫没有亲历,过后也没听姜太傅提起过,原本不该多言,今日话说到这里,索性就提几个疑点,恭你参详。”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既然当年裴太尉匿藏故太子的地方如此隐秘,必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姜太傅又怎么会找到?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早便知晓,要么就是被临时告知了地点,故意要让他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