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177)
其实, 这不是头一回了。
在颍川那会子, 他不是也用她对付过薛邵廷么?当时那刻意副装出来的夫妻恩爱,光想想都叫人遍身寒栗。
一直以来,他心里真正念着的不过是那笔血海冤仇而已,曾经的韶光欢娱,缱绻深情,早已被仇恨烧灼成灰, 风一吹全散了。
只是她,还傻傻地怀着从前的旧梦,懵然沉睡不醒。
姜漓不由笑出声来,竟然怎么也忍不住,一口凉风蓦地里灌进喉咙,立时咳得惊天动地。
“娘子,娘子!”
迎儿闻声奔出来,把罩衫披在她身上,一边捶背帮她镇咳,一边焦急地叫着:“娘子可没事么?别吓奴婢啊!”
姜漓咳了好半天,脸色一片潮红,泪水不断从迷离的眼眶中涌出来,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呛的。
阴冷。
寒意随着风钻入衣裙里,又渗进皮肉,在骨缝里游蹿。
她缩了缩身子,不自禁地揪紧了罩衫的领襟,歇了好半晌,才终于喘过那口气。
天终于显亮了,一线光漫过高耸的城墙倾洒下来,却照不清她的脸,更暖不开那仿佛凝固在眉眼间的冷色。
“娘子别再伤心了,快去歇歇吧。”迎儿泣声劝慰,抱着她不敢撒手。
姜漓摇头扯了扯唇角,连苦笑也疲惫至极,眸光却出奇的沉定。
“我没事,你去备纸笔吧。”
煮一瓮香茶润喉,焚一炉沉香安神。
翘头案上文房齐备,铺开澄心玉版熟宣,提起最爱的诸葛紫毫,在久违的鳝黄澄砚中润饱松烟墨,词句早已暗蕴于胸,落笔便挥洒成文。
“……今夫视妻如稠寇,妻又何以望夫若鹣鲽,恨憎交缠,哀怨丛生,万难相守……”
迎儿站在一旁,随着她的笔迹小声诵读,看到这里不由鼓起掌来:“好,娘子写得真好,就是跟那姓裴的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真能有那么容易么?
不过,倒也无所谓。
反正已经心如止水,看透了悲喜,耐得住心性,也就不会再生波澜。
姜漓淡笑了下,手上越写越快,转眼就到了最后的结句。
院外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嘶鸣,像是有人勒缰停马。
“啧,这会子又是谁来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当是自己的宅子么,真讨厌!”迎儿眉头大皱,忿忿难平地嘟囔起来。
姜漓倒不在乎,目光垂在纸上没抬头:“你去瞧瞧,不管是谁,先容我写完这东西,若是拦不住,就随他们喜欢好了。”
“娘子放心,我才会叫人进来扰你呢。”迎儿满口答应,撸了撸袖子,虎着脸去出了门。
见她去了,姜漓吁口气,提笔重新蘸了墨,继续写那最后一句。
很快,外面就听到迎儿粗声粗气,扯着嗓门痛骂:“……你来做什么?娘子不想见你,这里可是我们姜府,快滚!别等我大扫帚赶你……”
对方似乎没搭理,纠缠声很快响起来。
“……哎,你站住,不许进去……不行,哎呀,天底下怎么有你这种男人……”
迎儿的骂声戛然而止,再没了动静。
但很快,就听到外面廊间流云般辨不清快慢的脚步。
那声音如同碾冰磔玉,又虚实不清,居然没在廊壁间荡起哪怕一丝细碎的回响。
尽管迎儿没叫出名字,对方也没有自报家门。
但来得究竟是谁,姜漓已经清楚得很。
之前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生出什么触动,可当那脚步声声传来的时候,还是一下一下应和着心跳,不由自主地泛起杂念。
脚步越来越近,推门那一声终于响了。
姜漓握笔的手顿停了一下,最后那个珍重的“重”字着墨不慎,异样的拉长了两分。
她微微蹙眉,脸上还是安然若定的样子,具明了日期后,正要在纸末郑重写下“姜漓”两个字,手中的笔忽然一重,死活垂不下去了。
长案对面绛红的袍摆戳入眼帘,服色、纹饰都和之前不同了,熟悉的薄荷气却依然如故,此刻显得莫名刺鼻。
姜漓还是没抬头,瞥着那只攥着上半截笔杆的手,咬了咬牙,暗中用力,想要夺回来,忽然间眼前一晃,面前那份即将写好的文书就被倏然抽走。
“和离?”
裴玄思淡声开口,一如既往是那副凉薄入骨的语气,松开握住笔杆的手,展卷浏览:“好端端的,写这个做什么?”
他微微偏着头,眉间蹙起,真像是浑然不解。
姜漓平复着心绪,面上同样和风细雨:“我想好了,不愿再这么下去,咱们之间也没什么说的,就此和离最好。”
“‘积怨难解,夫妻殊途’这种话,不是你一个说了算的,我不认同,凭什么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