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156)
他走出几步,还是于心不忍,又转回来喊了声“小迎姐”。
迎儿眼前正白花花的犯晕,懵懂听到有人叫,转头一看,还以为有了回话,登时喜出望外,歪歪斜斜地奔上前问:“执事阿伯,里面答应了,是不是?”
老家院连连示意低声,摇头叹着气:“老太君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哪肯随便回心转意?你再跪下去只会更惹气,到时没救成少夫人,还要搭上自己这条命,何苦呢?”
迎儿一听这话,眼泪立时就涌出来了,泣不成声地哀求:“那……那怎么办?求执事阿伯快替我拿个主意,我家娘子她……真的快熬不住了……”
“啧,这成什么样子,起来!”
老家院赶忙扶住她,一脸为难地咂着嘴,朝左右瞥了瞥,终于一咬牙:“你若信我这老儿,就还是刚才那句话,趁早别在这里消磨气力了,赶紧去前院大门那候着,我瞧少夫人的面相不像是没福的人,说不准就有转机。”
从午后到夕食,日头也终于耗尽了力气,开始变得光热不济。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眼瞧着就是掌灯时分。
云气不知何时笼了上来,骤凉的风从墙头上掠过,吹在身上竟然有了寒意。
迎儿搓了搓膀子,不知是第几次探头朝大门外张望,巷子里依旧冷清清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茫然地退了回去,蹲在门廊边的柱旁,埋头掉泪。
已经是这个时辰,眼见又要变天了,还会有人来么?
早知如此,真该一早就不管不顾的冲出去,先请个郎中再说。
可即便人来了,能进得了门么?
除非,是去找那姓裴的。
娘子会病得如此厉害,全是因为这个人,若他狠心不管,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让他安生。
打定主意,暗地里给自己鼓了把劲,扭头见两个门房的家奴正杵在那里说闲话,便悄悄站起身,预备瞅准机会撒丫子就跑。
“哒哒哒”的马蹄响踏破巷子间的沉寂,随声由远而近。
迎儿打了个激灵,不假思索就冲出去大门,巷子那头果然有个身着公服的人正策马奔来。
她看清那人的样子,当即大喊:“张校尉……”
话音刚出嗓儿,两个门房的家奴已经追上来,捂住她的嘴往回拖。
蹄踏声逼近,几乎是一瞬就到了,张怀跨在高大的马身上兜了圈,横在面前。
“两个男人这般对付一个女子,好大的本事,放开!”
他是跟着裴家从边地苦熬出来的人,跟大公子情同兄弟,俨然裴府的养子一般,往来都是自由出入,两个家奴哪敢多话,赶紧撒手退了回去。
张怀翻身下马,拧眉打量着眼前满脸委屈的人:“咦,你不是大嫂身边的小迎姐么?怎么在这里,家中出了事?”
“我,我……救命……张校尉救命啊……”
终于遇上能说话的人,迎儿反倒语无伦次,像见了救星一样,“噗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是……是娘子,娘子她病得……快不行了……”
张怀怔然听完,眼中的惊愕随即被怒色填满,转身风一般冲进裴府大门。
风声呼啸。
积雨的云越来越厚,终于攒足了劲儿,响雷过后,就如天河倾泻般滂沱而下。
夜色深沉,檐头下那串风灯反而显得更暗,一溜接延过去,散晕泛黄的光居然连成了片。
恍然就像那双朦胧的泪眼。
在冰冷的逼视下一点点归于暗淡,最后变得死水无澜……
风蓦然漫窗涌进来,案头烛火摇曳,一点蜡油滴落在纸上。
裴玄思回眸垂向手边,那篇已经写了大半的谢恩进表,前边抬格的那个“奏”字被油渍晕开了花,眼瞧着是废了。
他眉头不由得拧成了疙瘩,抓起来将那奏疏扯烂,又揉成一团,泄愤似的砸向不远处的座屏。
张怀正从屏风后转出来,恰好赶上这股寸劲儿,微微一愣,步子也顿了下,随即又抬起头,也不打招呼就闯了进去。
裴玄思没抬头,自顾自地从那摞空奏本里抽出一卷,在面前摊开铺好。
张怀走到长案前,横眉瞪眼地看着他。
两下里都没什么好脸色,却又都不言语,就这么冷声冷气地僵着。
“大半夜的,不去歇着,有事么?”
半晌,裴玄思才淡淡地开腔,把蘸饱了墨的笔在砚沿儿上撇顺了,开始起手誊写。
“大嫂病成那个样子,兄长歇得下么?”
张怀冷声反问,双手在长案上一撑,俯下身来:“‘肺虚心伤,中气大损’,郎中嘴里那些话我听大懂,可也知道大嫂是为兄长伤心过度,若再迟上一天半日,人怕就撒手走了!”
“所以呢?现在不又没事了么?”裴玄思隐着眼底的波澜,毫无表情地勾了下唇,“呵,女人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出身也免不了,不必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