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过了会儿，才继续说了下去：“义宁，别恨朕，朕也是没有办法。”

甘棠垂首不语。

往前推几百年，哪个皇帝和亲时都很少会选自己亲生的女儿，毕竟身为人父，都多多少少不舍得让自己的骨肉受苦，所以宗室女便成了最好的选择，而甘棠便是这一届宗室女中年龄身份最为合适的人选了。

然后她就像是个棋子一样被推了出去。

皇上也没指望甘棠有所回答，只自顾自地说完后，便招招手让进行最后一项步骤。

——僧侣们进殿为公主诵经祈福。

甘棠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孤零零地立在殿中央，一瞬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庆山寺的僧侣们一个一个的进来，分散在大殿四周，站成两列。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响在甘棠耳里却是嗡嗡嗡的一片。她已经无法分辨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了，全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凭借着余光大致扫到的右手边斜后方的一个模糊光影。

那是他，她知道。

第058章 【捉虫】

厉戎一早就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兴庆宫的中间，繁重的裙摆层层叠叠的堆在地上，像是长安城中开的最秾丽的一朵牡丹。

她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从厉戎的角度只能扫见她眼尾精心描摹的花钿，是殷红色的海棠式样，应和着她的名字。眼睛偶尔一眨，那朵小小的海棠花便愈发盛放，一路开进了厉戎的心里。

他嘴里不停歇地诵着经书，余光却片刻不离几步开外的甘棠。

那样贪婪，又那样隐忍。

厉戎喉中艰涩之至，捻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从没想到，再次见到她竟然会是在这种场景之下。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两秒，又想起那日骤然听到她要去和亲时的情形，当真称得上是历历在目。

庆山寺因是皇家寺院，经常会承担一些皇室的祈福祭拜项目，所以当皇帝身边最受宠的大宦官来到寺里时，厉戎也只当作一次普通的，与往日别无两样的活动。

“玄安法师，这次可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您一定得好好准备，陛下可是亲自下了旨的，容不得任何差错。”那宦官弗一见到厉戎的面，还没提什么事，就扬声笑着冲他说道。

厉戎双手合十，微微垂目，温声承诺道：“小僧一定和庆山寺其余众僧侣竭力虔心，请让陛下放心吧。”

大宦官听到他的话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挥右手的拂尘，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便恭敬将手中的敕旨递上。

旨意不长，却瞬间让厉戎僵在了原地。

“门下：宣庆山寺众僧人于三月初九入宫为义宁公主和亲祈福。”

那宦官尖细的嗓音几乎响遍了整个客堂，霎时间惊走了屋檐上落着的飞鸟，扑棱棱的洒了一地羽毛，午后的日光明晃晃地照进来，映出厉戎面无血色得吓人的脸庞，周围的小和尚都噤了声，刹那间整间屋子安静得针落可闻。

大宦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人，有些不耐地压低声音提醒道：“玄安法师，赶快接旨啊。”

厉戎依旧没动，他艰难的张了张口，声音似被撕裂一般，破碎而嘶哑，用极轻的声音问道：“您刚才说的是……谁要去和亲了？”

大宦官一怔，莫名其妙地回答说：“义宁公主啊，前一段时间还来庆山寺为陛下祈福了，您不知道？”

他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扫了扫厉戎，似是在怀疑，又似是在审视着什么。

厉戎没理会他的目光，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扣住地面，又问道：“公主要去哪里和亲？”

这时的大宦官已经变得十分不耐烦了，他冷声斥道：“玄安法师，你的问题太多了。”

厉戎像没听到他的警告一样，将下颌骨咬得极紧，整个人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箭一般，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她要去哪里和亲？”

那宦官似被他身上突然凌厉的语气震慑到，愣了半天，才讷讷回答道：“回……回鹘。”

话音刚落，他才反应过来不太对劲，气急败坏地拿着手上的拂尘指向厉戎：“玄安法师，你到底还接不接旨了？莫不是想要抗旨不成！”

微小的尘埃在空气中上下漂浮着，在日光的投射下显得无比清晰，周围的僧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皆屏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心。

厉戎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收拢双手，将头深深埋进两臂之间，声音喑哑，回答道：“小僧……接旨。”

……

他在客堂待了很久。

那大宦官已经早早带着身边的小太监回了宫，其余的小和尚也都被打发了出去，空荡荡的屋子里终于只剩了他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