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群山奔涌的声音(83)

作者:顾慎川

蒋云泊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像是喉咙生了锈,锈的味道传到了空气里,很暗很沉。

“五年前你在医院跟我说分手,五年之后,还是在医院,你还要跟我分道扬镳。姜青遥,你说说,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非要跟我闹掰你才能安心?如果是因为我妈……”

“跟阿姨没有关系。”姜青遥打断了他,说:“不是阿姨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跟你们都没关系,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她又说了一遍,那几个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僵硬极了——是我的问题。

“阿云,你根本就不明白,一个聋人能有多么的累。”

“我怎么就不明白?你听不见了,为了你,我开始学手语,我明明不是喜欢安静的性子,却坐在电脑前面一遍遍地练习各种手势,而且这东西学了就忘,我必须得每天都抽时间出来练习,才能记住这些手势。你学唇语的时候我也跟着你学,也许不能说比你学得好,但哪怕你现在讲话不出声,我单凭口型也能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是一个健康人,根本不能理解聋人的世界,但我有在努力,有在努力地去融入你的世界,去理解你的无助、你的担忧和你的痛苦。”蒋云泊说了一大串话,最后闭了闭眼,说:“遥遥,为什么你就不肯回头看看,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我一直陪着你。”

“你说的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不明白吗?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好,但恰恰你给的这些,才是让我最害怕最害怕的地方。”

眼睛是承载记忆的地方,姜青遥说着,眼前陡然扑出一团烈火,滚滚而来,把漫天遍野都染成了血红色,一眨眼间,又似乎回到了那场地震,她看见天花板砸下来,把蒋云泊砸得鲜血模糊、生气全无。

“阿云,五年前我跟你分手,并非出自我本意,是我爸妈逼的。他们拿你妈妈来威胁我,如果我不与你分手,他们便要以失火罪的名头状告姚阿姨。那是我跟你提分手的最直接的原因,后来我想过,却觉得那很离谱。如果我不想跟你分手,随便哪个理由,我们假分手也好,我对我父母撒泼也好,不管怎样,我们其实都有办法,在不伤害阿姨的情况下,继续走下去。但我还是跟你分手了,归根到底,是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已经给我们宣判了死刑,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想明白这一点。”

疲惫层层漫上来,蒋云泊却坚持着问:“死刑的理由是什么?”

姜青遥心里没比他好受多少,她看着蒋云泊的眼睛,说:“我聋了,我是一个残疾人,而你很健康。”

“那又怎么样?我不介意,我不关心,我丝毫不在乎。我就是喜欢你,跟你健不健康没有关系。”

“可是我介意,我关心,我在乎。我不能接受。”姜青遥说,“我害怕,我恐惧,我害怕如果我继续跟你在一起,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要提心吊胆,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就是个废人。你骗你了,我根本就没有吃饭,我刚刚在医院饭堂坐着,一直在浏览新闻。我看到了无数的盲人、聋人、哑巴、缺胳膊少腿的人,是怎么被家人拉扯着活下去的。我看到了危险来临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坐以待毙的。不、是我们,我们是怎么束手就擒的。我看到了无数的眼泪、痛苦和绝望,我看到了死亡。”

“然后我就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跟你分手,现在的我们是什么样子?你会跟你的朋友说你有一个聋人女朋友,你会时时刻刻担心我,总是想为我做点什么,再做点什么,你的愧疚和你的爱意融在一起,那是一种很畸形的感情。你会把我捧在手心上,对我言听计从,我会因为你的纵容,以及我自己对自己日复一日的怜悯,而变得越来越娇纵和霸道,然后你也会累,一次两次还好,久而久之,你会越来越没有耐性。我们的感情会被这长达数年的纠缠而消磨殆尽,最后你会离开,而我还是独自一人,甚至因为离开了你,我什么都干不好……”

蒋云泊打断了她,皱着眉说:“我不想听了,你能不能不要把想象想到最坏的层面?”

“最坏的层面难道是没有可能的层面吗?”姜青遥悲哀地看着他,说:“你反驳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说的话很残忍,可是你想啊,你想啊,我说的这些真的没有可能吗?而且可能性还不低。”

蒋云泊握了握拳,又松开,他不愿意相信姜青遥的话:“在你的想象里,你的假设就是错误的。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不会变成你说描述的那个模样,我也不会没有耐性。”

“阿云,你太天真了,人都是会变的。”姜青遥轻轻一笑,说:“这五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也不做无谓的假设了。阿云,我也不再隐瞒什么了,我告诉你,我在咖啡馆里再见到你的那一刻,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我很乐观地想着,五年都过去了,你还喜欢我,我也还喜欢你,这个世界上最能让人忘记感情的时间,我们都迈过去了,那还有什么不可跨越的呢?在这场地震之前,我是真的想过,要不我们就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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