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99)

作者:秋风外

此时他们弹的是《边城月》,一首戍边将士思念故园,渴望亲人的曲子。这首曲子放在这样的场合并不合时宜,但无人在意,他们的心神投入到更要紧的事之中。

苏松雨又喝了一盏酒,他听着这缓而轻的琵琶声,突然觉得难以忍受,他起身朝外走去。

临走之时,他瞥见了先前朝他透露暧昧流言的士子,这人正在案台前遍寻枯肠,他目力极佳,不过一眼,就看到了摊开的纸张上已经写下的内容。

“蕙兰相随喧众女,栖云去处满笙歌。”

他微微一哂,又去看了看其他人的大作。

“栖云宴下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疏帘半卷微灯处,簪髻乱抛人不起。”

他不想再看,掀开纱帘想离开这处花厅,却有酒意上头的士子拉住他,他一回头,酒气扑面而来。

“苏兄!苏兄且听我这一句——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

苏松雨扶住了此人将倒未倒的身形,他状似关切:“张兄醉了罢?今日梅兄出的题可是七言——”

等他终于摆脱了花厅,来到临风台的另外一边,已经又过了一刻钟。

临风台建在渭水边,是栖云楼最靠外的位置,地势够高,又临水而建。此时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没有深秋的冷清萧条,没有初秋的闷热烦腻,天高云淡,惠风和畅,凉爽而清新。登临其上,很容易让人有旷达舒畅之意。

但苏松雨怎么也旷达舒畅不起来,他已经十分后悔参加今日的所谓诗会。

诗会变成酒会、或者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声色宴会,这本该在他意料之中,来长安这一年,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明知会是这样的局面,他依然来了,并且依然觉得不适。

栖云去处满笙歌……芙蓉帐底奈君何……

他品着先前花厅中见到的诗句,想到那首不合时宜的《边城月》,只觉得无聊至极。

他不知道男人们对所谓芙蓉帐底的及笄小女的遐想从何而来、也不认为那疏帘半卷处的欢好有多少乐趣。那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的美人,她的泪是对良人的思念,还是因为恩客迟迟不来,对无定生活的恐惧?

苏松雨站在栏杆边上,下边就是波光粼粼的渭水,远处群青依稀可见,在这属于秋天的凉爽的风中,他的面上一派冷漠。

花厅中的士子,乃至整个栖云楼的恩客,甚至全天下喜好往那烟花地去的男人,难道都不知晓这个道理么?他们明知娇美红颜的背后,是无尽的眼泪与痛苦,但仍贪图那一点滋味,甚至埋怨红颜只认金银,不认人。

他觉得他们可笑,但最可笑的应当是自己。因为他甚至没有拂袖而去的勇气,他只不过是个借口醒酒,偷溜出来的懦夫罢了。

他即使厌弃这一切,但仍不敢拒绝这场明知无聊透顶的宴会,从未开口斥责过这等行径,甚至没有堂皇地标榜自己的立场,告诉他们说他不愿同他们一样,他从来没有过。

只能在这样的清净地方,躲着那些不愿意面对的事,吹吹风,待会儿再慢慢走回去。回去的时候,他还得假装步履不稳,不然醒酒一说难以服人。

他为此感到自厌。

苏松雨紧紧扣着栏杆,手上青筋根根绽出,仿佛这样能消解心中的躁恨,而这份躁恨来自于他的无能。

然后,他又听到了琵琶声。

不知何处而来的琴声,飘飘渺渺,冷清又孤寂,缓缓如冰河一般流过,让他想到深冬时候的月亮,它高悬在天边,下面是尚有黑烟升起的战场的焦土。

这是《边城月》。

在无尽的烦躁恨意中,他恍然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天很淡,很空,他默默地听着这首曲子,情绪慢慢平定了下来。又有一阵风吹过,他的袍角在江风之中猎猎,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即使是因为这首他最爱的曲子,他也应该做点什么。

苏松雨转过身,慢慢循着乐声源头走去。

也许拐了几个弯,经过了几处雕梁画廊,路过了几个暗香盈盈的居室,他记不清了。苏松雨满心满念都是《边城月》清冷的声调,他想找到那个弹琵琶的人,那大概率是栖云楼中的乐伶,他身上钱袋内容颇丰,他可以全给她。如若她想赎身,他也一定满足,即使传到姑苏老家有了风言风语也无所谓,他现下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一把推开了精致的绣门,琵琶声戛然而止,有人惊讶地看了过来。

他不管不顾,掏出身上的钱袋,跌跌撞撞地朝弹琴的人行了过去,语无伦次地赞她弹地好,说可以满足她任何的愿望,这个钱袋是一点小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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