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101)
那女子又笑了,她一笑起来,整个人就没那么冷清,像月亮边上朦胧微黄的光晕。
她说:“无碍,你无须放在心上。”说着,她垂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书本,不再说话。
苏松雨却因为那个笑容而愣神。
此处的书册散乱地堆积在柜上架上,看上去比别处陈旧得多,陈墨的香气夹杂着灰尘的味道。伙计迟迟不来,他在这种令人舒心的的味道中翻找了许久,一无所获,直到窗边的女子突然问他:“你在找什么书?”
这便是他们交游的开始,那本书原来一直在她手中拿着。
多奇妙的际遇,他们在这间飘着细细灰尘的小室中呆了一个下午,他们聊《雾堂笔记》,聊笔记作者的英年早逝与默默无闻,聊当朝还有多少文人愿意尝试这种诡谲险峭的文风。
他们交换了名字,这才发觉原来彼此早已对对方有了欣赏。清竹居士之名他一直有闻,她的许多诗文是他曾经细细品味赏析过的。只是她并不是好交际之人,所以来长安一年,他并没有机会遇见。
而诸青说,她也读过苏松雨的文章,那是他初来长安时所作的两篇赋——《清平赋》、《归鸟赋》。这两篇是他在同一日写的,其中《清平赋》让他打响了自己在长安士子圈中的名声,众人皆赞他这篇文气极高,辞藻华美。
诸青却直言不讳,她说《清平赋》雕琢痕迹过甚,这两篇中,她更喜欢《归鸟赋》一些。说着,她随口诵了其中两段,并赞它们淡而有味,情真意切。
苏松雨来长安,已经听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夸奖,但没有任何一次让他像现在这么满足与自傲,事实上,他也更喜欢《归鸟赋》,他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人独爱另一篇,那篇他根本没有用心。
他们又谈了许久,从诗文到吃食,到天南海北的见闻,诸青去过许多地方,尤其是西北的荒漠高山,在她描述之中有着亘古的辽阔与荒凉,令他神往。而他是姑苏人士,小桥流水、曲院风荷的景致亦令她赞叹。
他们当然也聊琵琶,聊那首凄清哀凉的《边城月》,这竟是他们共同最爱的曲子。他说起琵琶大家顾朴之,这位传奇艺人在天狩年间的动乱后,隐居在江南,而他是苏松雨的老师。诸青却说,顾朴之还有一个师姐,二人技艺不相上下,诸青的琵琶是她一手所授。
如此说来,竟算同门。苏松雨忍不住微笑,他们有诸多不同,却又如此相同。
期间伙计进来询问过,涤尘斋的主人也来打趣了几句——那竟然也是位女子,诸青似乎同她十分熟络,二人语气亲密而自然。
直到日薄西山,灿灿的红霞缀在窗边,照得室内一片暖意,他们才收了谈兴,向对方道别,并且没有约定下次见面,对于这样如故友般投契的相逢,人们总是有自信,日后还会再遇。
涤尘斋有许多他感兴趣的孤本,若有需要,他一定会来,如若没有,他也会来。诸青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时常碰见,然后一聊一整天,那件僻静的书室成了他们秘密的聚会地点。
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苏松雨不止一次在心里面想,要寻得一个如此的知己,是多么的难,而他又是多么幸运。
来长安这几年,他已经彻底腻烦了这里,可是因为她,他开始觉得一切还有期待,他无比希望这份情谊能够长久下去。
他为此有些忐忑,那天,他试探地问她:“不知清竹成家后,我们是否还能如今天一般谈天说地……”
诸青当时在饮茶,闻言,只轻轻吹了口茶汤上的浮沫。
“如若不出意外,我此生都不会成家。”
苏松雨因为这句话有一瞬间的愣忡,心里是喜悦还是不安,他无从分辨,只笑着说:“那如何才算是意外?”
诸青便也笑道:“倘若圣人一席话下来,要将我指婚给某人,便是天大的意外了。”
二人便一齐笑了起来,为这无伤大雅的轻松玩笑,但苏松雨却知道,他的心沉重了数刻。
她不愿成家,除非圣人闲极无聊要关注一个小小民女的婚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愿,他不会问,这是属于友人的距离,他一向把持得不错,正如他们从天谈到地,有些话题却从不提及。
她是那样好,那样特别,他绝不会再唐突她。
而正是因为她那样好,他们又那样投契,所以他悄悄爱上了她,这一定不是一件很令人费解的事吧。
元化十四年,苏松雨会试高中,同年,他在殿试中夺得进士及第,是那一届的探花。
年轻的探花有着玉人之姿,他打马从朱雀大街一路到杏园,所经之处皆是惊艳喟叹,听不完的赞美之声,数不尽的锦绣前程,这理应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