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318)
奉九不可避免地叹口气,慢吞吞地从案头拿过一本英文版的《希腊文中级精读》,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用双掌“啪啪”地拍了拍自己白腻的脸,“放下……放下……专注……”
很快,奉九自创的这套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力的不二法起了作用,她又沉入了自己熟悉又心安的境界里。
不过,怎么会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巴先生不会主要就是为了在中国找个学生才来一趟的吧?搞语言研究的人,使命感都特别强,总怕自己母国语言得不到传播的机会。
她连读带写,直到几声敲桌子声响起,她吓了一跳,这才抬头看,至少十来天没见面的宁铮正站在书桌前,微沉着脸,俯着身子注视着她。
奉九冲他一笑,随口就蹦出一句问候,“回来啦?”脑子却是还沉浸在刚才希腊语的世界里,她机械地先从左前方的笔筒里拈出一枚精巧的拓着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的铜质书签夹在书里,把书合上,轻放在桌子上,又摩挲了一下封面,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眼睛转了两转,硬把自己拽回到了现实世界:“吃饭了么?没有的话我吩咐厨房让他们准备。”
“别忙了,我不饿。”奉九这才发现他现在穿着一件浆洗过的雪白的衬衫,下面是一条西裤,看来已经回来了有一会儿,甚至都沐浴过了,连头发都是湿的。
他走到书桌对面的长沙发坐下,拍拍旁边的空位,“过来,让我看看。”
奉九看着他轻松随意的神色,刚才沉着的脸也不见了。
她迟疑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就让宁铮的脸色又见了暗沉。
奉九慢吞吞走过去,离着他一臂之遥坐了下来。
“近着点儿。”宁铮又拍拍沙发。
……这是在招呼泰山么?
奉九不为所动,坚持坐在原位。
山不来就我,我就山,宁铮的脾气在奉九这能剩下两分已经算是他刚强,马上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就要抱她。
奉九从刚才见到宁铮那一刻,就一直刻意忽略的念头冒了出来,前些天,据说宁铮没少在北陵别墅过夜……
她忽然站了起来,刚想往外迈步,就被宁铮眼疾手快地挡住了,“这是往哪儿走?”
你——都不想我的么?
他强硬地把奉九抱进怀里,双臂使力勒紧,奉九身子一僵,联想力太丰富也不是好事,饶是如此,她仍然满身抗拒地挣着。
“怎么?这么久没见,我还碰不得我明媒正娶的太太了?”宁铮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清寒一片,声音里也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和威吓。
“我嫌你脏。”奉九可不怕他,她清凌凌的眸子直视宁铮。
“我怎么就脏了?”宁铮一时没反应过来,奇道。
“别人碰过了的,就是脏了。”奉九斩钉截铁,清亮的嗓音里透着厌恶和笃定。
宁铮记得奉九曾经在自己托人给她找来古董缂丝扇却拒用时说过:“别人用过的,我不要。”自那以后,这脆生生的一句话一直如黄钟大吕般在他耳边回响,让他每每在一些酒席交际场合保持自持,不为声色犬马所动。
现在听到这句话,他先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就那么笑了起来,而且一下子就笑到开怀,这跨度不可谓不大:登时如艳阳出乌云,雨后逢霁月,明亮到了极点,盛到了极点,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咧嘴而笑。
一个男人,也能笑得如此祸国殃民,真是造孽。
奉九扭了身子把脸冲门,拒绝再受他蛊惑,宁诤欺身上来,从背后抱住她,低低在她耳边说:“这是醋上了?真是稀奇。”奉九挠挠被他呼出的热气熏得痒痒的耳朵,于是细白的手指头也被含进嘴里裹了一裹,含含混混的声音传来:“没脏,都是你的。”
奉九身子发软,不由自主向后靠进了他的怀里。
宁铮上上下下摩挲奉九的手臂,意带安抚,心下却是暗暗气闷:杨四这事儿,搞得被动了点儿。
这位杨立人刚刚进入交际圈的庶妹,自从上半年在天津一个舞会上与自己共舞一曲后,就有些绮念,宁铮有所察觉,不过她岁数小,宁铮完全没放在心上。
这次他去北平与父亲政府的遗老商谈东北独立后其他原直系军队该何去何从的问题,毕竟还是有不想跟南京政府一起走的。
他住在北平的香山饭店,是杨立人父亲的产业;杨四高中毕业后,没有选择继续升学,而是说要吃喝玩乐一年后再做决定,其实就是现在欧美高中和大学毕业生中间流行的“Gap Year”——间隔年。
宁铮喜欢运动,所以在闲暇之际也会去饭店的羽毛球、网球场约人打球,几次下来,球友就笑眯眯地提醒他,有一位小佳人已经巴巴地看了他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