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242)
奉九一边扒拉着他如铁钳一般紧紧钳住她前臂的手,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实诚啊,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事儿,我哪敢顺嘴胡咧咧,打包票……我唐奉九可是君子,君子一诺,重如千金,很值钱的。”
宁铮一听这话,到底松了手。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住的地方,这是普寿寺的后山,山上积着厚厚的陈雪,因为前院寺庙烧煤烧柴,更主要的是经过几个月的战事,炸开的如雨点坠地的炮弹手榴弹的黑灰把小山也染上了一层灰黑色。
宁铮冷冷一笑:“你是君子?君子首先得是个男人,你是么?”
他故意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儿,眼光里不无恶意。
……这样的宁铮让人陌生和失望,自成亲以来一直被宠着的奉九感到一阵心寒。心里说,看吧看吧,嫁个军阀就是这样,说句他不中听的,就恨不得要杀人了。
事关男女平等和女性尊严,奉九那便给的口才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她也是脸一沉,毫不客气地全力反击,“留学就留学呗,怎么去了洋大人的地盘溜达一圈后,还把老祖宗的古训给忘了——‘君’,是正直智慧的意思;‘子’,取自地支之首,本天道而行也,合起来就是正直智慧值得尊敬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君子。‘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谁说是男子的专门称谓了?请问您哪儿来的优越感?话又说回来,真说到男人和女人,纵观古今中外,我也要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的女子都出来跟男子一样做事,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战争和杀戮?你且等着看,不用多少年,我们中国的女子,都会读书和出来做事,君子自然也会越来越多,这个世界,才会越来越良善、平和,才有希望越来越好。”
她说完,一昂头就往客舍走,打算收拾东西再打电话叫辆军部的车直接买张火车票走人;就算没车也无所谓,大不了走着去,反正涿州没多大,火车站也没多远。
欺人太甚。
奉九在气头上,早忘了仗都打了三个月了,哪还有不要命的客车敢往这儿卖票?
没迈出几步,奉九就被从后面抱住了——真是烦,每次都来这套。
她开始抠挠宁铮的手臂,但还是小心地避开他的手背,更不会上手挠他的脸:对于那种跟丈夫吵架顺便把对方抓个满脸花,让丈夫只能推脱为被野猫或家里不懂事的小孩子抓的那种家庭闹剧,从而可以想见让宁铮明早沦为宁军军部笑话的蠢事,奉九当然不屑为之,那是表演。
宁铮很快察觉了奉九的心思,心里百感杂陈,只能一次次把她一挣开就往前冲的纤细却充满韧力的身子拉回来,再往怀里箍得更紧。
“我说错话了,我……不学无术,数典忘祖,你说得对……谢谢太太不吝赐教。”宁铮小声说,声音里透露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卑微。
奉九一惊,自成亲以来,她并不怀疑宁铮对自己的心意,虽然有所保留,那是她谨慎的天性使然。但奉九深知他骨子里对女人的轻视也是根深蒂固的,现在抓到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可……这就是一个人在所谓爱情面前的样子么?认错当然应该,但一向清高自傲的人,就这么折了自尊?没了骄傲?身处其地而察其心,奉九自问做不到。
宁铮见她软化,抓住机会拥着她回了客舍:他自然不能同意奉九就此离开,吵着架告别?他是傻透腔了才会这么做。
但此地条件实在艰苦,所以两人接下来风平浪静地在一起呆了三天后,奉九还没说什么,宁铮已经舍不得她再留下来,痛痛快快地把她打包送上了特来此地接奉九的宁家专列。
奉九倒也没坚持,只是嘱咐宁铮一定要抽空好好打磨他自己的虎戒,宁铮笑着答应了。
傅宜生束手就擒,但老帅并没打算直接放走他,加之宁铮对他的军事才能很是欣赏,于是把他软禁在保定一个老百姓的家里。
时间一长,难免放松了警戒,三月刚过,傅宜生相机偷了一辆不知什么人的自行车,悠悠哉哉往东骑到远郊光秃秃的农田,跑了,跑了……
至于其后弃车逃跑,经人接洽到了天津,秘密召集旧部,并与晋军总司令部取得联系;待到后来老帅败北,傅宜生率师入津,就任天津警备司令,这些都是后话不必再提。
三月中旬时,宁铮恰好回到奉天,奉九看着《奉天时报》上不起眼的小幅报道,不解地问宁铮:“你是不是故意的?”
宁铮轻松地回应:“怎么说?”
“就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一辆自行车呢?自行车可不便宜。”奉九出嫁前曾托大哥买过一辆,知道即使是国产的,也得一百多大洋,哪里是穷苦的中国乡下老百姓用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