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454)

作者:沉筱之

“我明白的,都明白的,”章元嘉静静地说道,“我知道官家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包括洗襟台坍塌的前因后果,我也了解清楚了,那些罪过,不是一纸告昭天下的告示就能揭过去的,需要有人切切实实地付出代价,去偿还,去赎罪。”

“即便有人需要为此付出代价,那个人也不该是你。”赵疏倏然松开章元嘉的手,站起身说道。

章元嘉定定地望着赵疏,尔后很浅地又笑了一下,“官家在旁的事上透彻明达,怎么偏偏想不明白此事呢?

“温小野做错过什么吗?洗襟台坍塌时,她甚至不在当场。可她想为父亲昭雪为什么这么难,因为温阡是洗襟台的总督工,哪怕查清了何氏偷换木料、曲不惟买卖名额,父亲与老太傅三改图纸,张正清驱走通渠劳工,他还是要为这场事故负责,是故朝廷至今未能下一旨免罪诏书。

“玄鹰司曾经的老指挥使做错了什么吗?可是都点检软禁温阡以至洗襟台坍塌,他只能自戕谢罪。

“我知道哥哥为此案取证立功,朝廷可以赦免他的牵连之罪,甚至让他官复原职,但是不一样的,哥哥是臣,臣者讲究的是功过,皇后不同,为后者,天下只认一个‘德’字,父亲失德,即是元嘉失德,德不配位,元嘉已不能再做这个皇后了。”

章元嘉说着,朝赵疏跪下身,“官家,降旨吧。”

“臣妾趁着这几日,已经把后宫的事务交代好了。后宫琐事繁多,官家日后若缺人打理六宫,可以提怡嫔摄六宫权,她性子干练,做事最是省心。要是遇上什么烦心事,缺个人说知心话,官家可以去歇芳阁寻秦贵人,秦贵人性子静,擅倾听,最是善解人意。”章元嘉轻声道,“臣妾近来想了许多,才发现有桩事臣妾一直做错了。因为父亲,臣妾嫁给官家后,时而觉得与官家有隔阂,臣妾想不明白,总以为是至亲至疏夫妻,所以有时候总也放不下架子,甚至会与官家使些小性子。但是臣妾嫁给官家那天,是下了决心要做好官家的皇后的。原来这几年,臣妾做的从来都不是皇后,而是一个寻常的妻,如果是皇后,她不会因为官家的疏离而心怀芥蒂,她该会明白官家的忧患与顾虑,该和官家一样心中装着江山臣民,而不是只有你我,是臣妾没有做好,才让官家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

赵疏听章元嘉说着,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他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本事,天生就懂得如何控制脾气,所以他一直是温和的,连爱恨在他眼中都是淡淡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他还记得遇见章元嘉是在多年前的一次宫宴上。

照理章鹤书脱离章氏大族以后,他的儿女是没资格参加宫宴的,但是章元嘉的母亲罗氏与裕亲王妃是表姐妹,裕亲王妃很喜欢这个性子温柔的表侄女,那次宫宴便将她带在身边。

赵疏到了宫宴,一眼就看到了章元嘉,她穿着一袭杏色绫罗裙,安静地坐在角落,像雨后初绽的新菊。

后来到了下一回家宴,赵疏便不经意在荣华长公主的面前问了一句,“章家的元嘉姑娘也来吗?”

长公主何许人也,闻弦音而知雅意,后来大小宫宴、家宴,几乎都有章元嘉的一席。偶尔到了乞巧、寒食这样的小节,赵疏去西坤宫请安,也能在何太后身边瞧见章元嘉。

章元嘉一直以为她与赵疏是在后来许多次的相会中,渐渐滋生出情意,后来有一回,她和赵疏坐在宫楼上灯日出,相互依偎着睡过去,醒来后不知时辰,她还担惊受怕了许久,害怕让人发现自己的心意,她喜欢的人,毕竟是东宫太子。

其实那次不久后,荣华长公主便对赵疏说:“你若看中了谁,只管说来,姑母帮你与官家说说看。”

就连一向严苛的昭化帝都在姻缘二字上遂了赵疏的心意,“帝者孤独,身边有个能说话的知心人,是难得的福气。太子妃么,德之一字为上,门第低些倒是无妨,你一直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朕相信你的眼光。”

赵疏于是如愿以偿地娶了章元嘉。

即使在大婚之夜掀开盖头之后,洗襟台未歇的烟尘让他的脸上失了笑颜,可是那份藏在平静下的温柔刻骨却一分不曾减少。

即使在他跪在先帝的病榻前,许诺会厘清案情还以真相,许下那个天地自鉴的决心后,他也从未想过要舍下她。

只是可能这就是为帝者的宿命吧。

有人相伴只是一时,这条长路注定孤寂,前尘因果汹涌澎湃地把他们推向分岔口,他们却不能像寻常夫妻那般抛下一切奔往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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