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105)
他甚至能听到楼台快要坍塌前,熟悉的,悲怆的嗡鸣声。
这是埋藏在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的一句“拆吧”,究竟葬送了多少条性命,他在梦里数也数不清。
足底往下陷落,火舌狂卷而来,箭楼坍塌只在一刻,江辞舟的眼神却逐渐涣散,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青唯回过头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江辞舟,神魂刹那寂静,没有一丝鲜活气,但她并不意外,她知道他怎么了,当日折枝居被拆毁,他是什么样的,她都看到了。
江辞舟心中冰冷一片,他睁着眼,静待当年洗襟台的烟尘重新席卷他的视野,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些忽然烟尘不见了,他的眼前覆上了一只手。
这只手紧紧遮住他的视野,遮住屋梁上震落的灰,也似乎挡去了坍塌时的嗡鸣声。
时间太紧迫了,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江辞舟几乎觉到青唯是往他身上撞来,一手覆在他的眼上,一手扣在他的腰间,紧贴着他,把他撞下高台。
两人都在半空中失了重心,江辞舟下意识伸手去捞她。
可就在这一刻,失去梁柱的箭楼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坍塌,江辞舟在落地的一瞬,感觉有什么东西也从高空坠下,狠狠砸落在伏在他上方的青唯身上。江辞舟在黑暗中,听到她闷哼一声,紧紧覆在他眼上的手蓦地松了,紧接着,似乎有什么黏腻的东西顺着她的脸颊,流淌进他脖颈。
在青唯松开的指缝中,江辞舟看到彻底亮起来的天。
江辞舟喊:“娘子。”
没有人回应。
他又唤她:“青唯。”
身上的人安静地趴着,没有动。
江辞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很快翻身坐起,把青唯揽进怀里。砸下来的是一段木梁,她耳后有伤,正在淌血,可要命的却不是这血,是后脑浓密发间可触摸的肿胀。
江辞舟最后哑声唤:“小野。”
温小野从没有这么安静过,像没了声息。
这些年,江辞舟无数次在梦里回到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初九,每次从梦里醒来,伴着他的都是剧烈的咳嗽,溺水般的窒息,与之后长达数日的神思涣散,一如此前折枝居拆毁时一样。
而这一回,久违的咳嗽与窒息都没能如期而至,有的只是一只能遮住他双眼的手。
可是江辞舟看着青唯,并没有觉得更好受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揪心之感,和害怕失去的恐惧。
他抱着她坐在这里,像是坐在孤岛之上。
海涛壮阔拍岸,阳光被烟尘掩去,不肯落下,而他怀里的她,是这无妄海上终于驶来的一叶扁舟。
他不能失去她。
第45章
戌时,宫中点起灯火。荣华长公主从佛堂出来,到了昭允殿,德荣已候在殿外了。
殿中很冷清,长公主屏退了宫婢,免去德荣的礼,问道:“与儿怎么样了?”
德荣立在下首,应答道:“回长公主的话,殿下从阳坡校场回来,两日了,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日医官一走,殿下守了少夫人一夜。”
长公主目中隐隐浮起忧色:“那姑娘,伤得这么重?”
德荣道:“是,医官看过,说淤血在头颅里,没法药到病除,只能开些化瘀的药方,等着淤块自行化散。也有化不散的,据说有人就这么躺一辈子。
“殿下听后,大约难过,昨天夜里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医官也安慰殿下,说少夫人身子底子好,人也年轻,指不定躺几日就醒了。
“今早殿下瞧着精神还好,午间还用了点粥食,少夫人的三道药,都是殿下亲自煎,亲自喂着吃的,奴婢进宫前,殿下正传了祁铭到府上,问阳坡校场救回来的人质情况。”
荣华长公主听后,眉头稍稍舒展,她的五官非常漂亮,只是稍稍有一点硬气,这点硬气放到女子身上,或许不够柔美,但是被小昭王承袭,便是恰到好处的俊逸清朗。
“照你看,与儿这是当真把这姑娘看作自己的结发妻?”
德荣低垂着双眸,“当初殿下娶妻时,只称是想救崔家,娶回崔氏女,便把她送往大慈恩寺。可是……”德荣迟疑了一下,“长公主也知道,当年洗襟台坍塌,在殿下心中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几年下来,殿下自责自苦,几乎从没有开心过。殿下本性内敛,并不常展露心绪,带上面具后,又学得江小爷半副不羁的性情,有时候说话半假半真,连奴才和朝天也猜不透。不过,就算如此,有些事也是藏不住的,少夫人进府后,殿下比以往开怀了许多,两人偶尔吵闹,但意气难得。奴才不敢说殿下就把少夫人看作结发妻,但是少夫人,一定是被殿下放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