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98)
芷秋颠过神来,将碗推开一寸,“不吃了。自己唱和看别人演是两回事,我就爱瞧别人唱。”
正赶上屏后散场,四五伶人踅出来行礼。陆瞻瞧合芷秋心意,便令人多放赏,又见芷秋盯着艺人手上那“王瑞兰”的皮影,便朝班主要来,“你喜欢这个?”
“喜欢,”芷秋支着王瑞兰的红石榴裙玩一玩,又去吊着他一副胳膊撒娇,“怎么叫人家‘夫妻分离’?把那‘蒋世隆’也给我吧。”
这有什么不依的?可陆瞻却将眉一架,“总不能叫我白费力,你唱段昆腔来听,唱好了,一个班子都买给你。”
芷秋捉裙立到月洞窗前,正对舱外一轮圆月,笋指翻着一把女式绢丝折扇,同角落里杌凳上坐着的桃良抛去一眼,便唱起:“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①……”
莺腔水磨婉转,娥眉稍颦低蹙,柔媚风流姿韵。陆瞻静听一晌,暗招张达源取来纸笔,侍婢收拾了桌案,朱砂彩墨就在案上研开。西风又吹湖上柳,红尘是非不到舱。
唱完一阙,芷秋去瞧,却是婀娜妙女,月宫姮娥,清霜照佳人,好一副丹青。她捉着画俄延一晌,眸似星火,“画得真好,就是不像我了,我哪有这样美?”
陆瞻靠去窗畔,挂住一条眉逗她,“怎么没有?你是恰恰莺声,涓涓眼流,淡韵轻如柳,浓情恰似秋,又是仙宫乐女,月中嫦娥,人间玉芙蓉,江南水烟雨,更是那那水晶碟里滚明珠,左也风流,右也风流……”
蓦然间,芷秋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捂着个脸走近,由指缝中窥他,“我真这样好啊?”
谁知他可恶地一叹,“假做真时真亦假,你想听嘛,我就只管捡好听的说来,你听了可高兴?”
芷秋气得直跺脚,掣稳披帛就扑过去,作势要咬他,“你这个杀千刀的讨厌鬼,我哪里想听了?!”
他翻身将她兜倒在窗台,揿弯了她的腰,半副身子双双露出舱去,“你不想听,还问什么?既然问了,就是想听好听的,我说了,你又怨我。女人都像你这样儿口是心非?”
今日良景良夜,东西往来满是花船画舫,风流醉翁,吴女红袖映月阗湖,歌声琴音合楫入水。
浮灯里,有那眼尖的认出花魁娘子,又有坊间传言其近日被那织造局的提督太监包了去。想那花魁芷秋向来不要人包银,不想却转身包给了个无根阉人。
风流雅客们心内早有一百个不服,仗着朝廷不杀谏言文人,又仗着尚未入仕,便有那自诩不惧权势的斗胆讥笑,“原来是织造局,我等还好奇谁这样大的手笔包下这一艘画舫。可不是使天下百姓的银子,享自己的乐嘛。”
有那同仇敌忾的来和声相应,“我道吴兄在讲谁呢,原来是织造局。吴兄当心,向来听闻阉党肚量小,听不得难听话,仔细秋后算账。”
“怕什么?”那姓吴的才子拍着把折扇,对站画舫廊下,“我等苦读诗书,顶天立地,难道还惧靠奴颜媚骨争权夺势之人?若怕了,只叫圣学不容,愧对孔孟。”
陆瞻在宫内朝堂摸爬滚打多年,此类话也听得多了,眼中闪过一抹狡戾颓色,像河里的一盏浮灯,淡淡流逝。
芷秋听了却怒火中烧,趴在槛窗上一望,只见那群书生后头半掩着一个老熟人,正是那孟子谦。孟子谦商贾之家,却爱结交文人,也通诗书,芷秋料定是他暗生闷醋,鼓捣着他这些朋友来说三道四。
二窗相隔半丈,清楚可见芷秋半讽半讥的一抹勾魂笑,旋即扭脸垫起脚来去吻在陆瞻唇上,久久不歇地只等陆瞻圈住她的双臂收拢来。
她听见陆瞻的从来只为她点燃的呼吸与心跳,伴着湖上嘘声、戏谑声、气急败坏的咋舌声、歌姬舞姬的欢呼声、清澈地响在她的耳畔。
半晌,对船又响起那孟子谦怒不可遏的摔杯声,“袁芷秋!你虽是倡人,也该顾着廉耻!”
闻听,芷秋扭回头来,半点儿也不生气,相反的,望着那船上比她更高贵的良人们,她生起一股将他们践踏在脚下的快意,便合着众多青楼妙妓的欢呼声笑了。
陆瞻亦笑了,双手撑在槛窗,将芷秋安然地圈在怀内。第一次未靠权势、未以阴谋,只是在一个小小女子身上,找回了男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尊严。
他朝孟子谦直望过去,气势凛然,“她有没有廉耻,不是你说了算。”
河灯潺潺,涟漪波光映着月,画舫渐梳拢来,水泄不通地围成个圈直瞧热闹,孟子谦虽惧他权势,可男子汉大丈夫,更怕丢了面子,便硬撑着气同他争辩,“督公是京中贵人,何故为着个倡伎失了身份?听闻督公亦是饱读诗书,名门世家,众目睽睽下做这勾当,体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