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12)
“她才要洗澡,”孟子谦搁下青瓷杯,由广袖中摸出几张银票推过去,“我趁这功夫,下来同妈妈把上月的账银结一下,妈妈看看数目,还差不差?”
袁四娘眉开目笑,满头珠翠亦跟着颤颤巍巍地抖擞着喜悦,将票子一壁细瞧,口中周到,“急什么呢?何时来结都是一样的麽!上月的局票我都核算过了,加之住堂茶会,统共一百八十两银子。哟,你这里是二百,多了多了!”
言讫,将另两张票根假意递回,果然得他摆手拒之,“下剩的妈妈留着做下脚钱③,芷秋屋里那两位姨娘,加之小桃良,一月下来也辛苦,桃良小小年纪跟着应酬周到,更是不易。”
闻听此,四娘含笑将他窥一瞬,挺直悍腰,一沓票子折入袖中,“那我就替她们谢谢孟公子哩,我们芷秋麽人好,善琴棋书画,又知书达礼,她教出来的丫头,也不差呢,若是我们小桃良平日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公子倒不要同她计较,她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回来告诉我,我教训她就是。”
孟子谦未查话中试探,反舒眉一笑,“不要打不要打,她是个小姑娘,性子张扬些也蛮好,没得罪我什么。妈妈方才说找我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大事,我这里想置办个镯子,想着问问孟公子,你家商号里头可有什么上好的料子?”
这下孟子谦却听出机锋,含笑起身,“小事情,妈妈去了商号里头,找掌柜去,就说我说的,叫给妈妈寻个好料子,价钱也要周到,他们必定听的。妈妈坐着,想必芷秋已收拾好了,我这里上去睡了。”
这厢辞过,仍旧穿过垂花门踅上宽敞木梯,迎头便撞见一妖娆女子循槛而下,抛他一眼暗波,“孟公子,怎么不到轩厅里吃酒呀?赵公子今晚做东点茶会呢,你相熟的几个朋友都在厅上。”
孟子谦以笑应之,照旧错身而去,踅入房中,即有桃良替他宽去外衣。拨开水晶帘而入,只见芷秋卷一本书靠在宝幄之中,满头乌发半干,单罩一袭肉桂色掩襟寝衣与软缎百迭裙,俨然一只梦蝶,刹那使其醉魂沉酣。
她睡眼惺忪地阖了书,嗔来一眼,“怎么去这样久呢?困都要困死了呀,快睡吧。”
至此,是风露一夜。而这夜,只是芷秋长堕地狱没有轮回的一生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夜。她一生的冰清玉洁,被半生风尘,半生霜雪,永远掩埋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夜。
————————
①平康;北里:青楼别称,源于唐朝风月之地街巷名称。
②明 《嫖/经》
③下脚钱:给男女仆役的赏钱
▍作者有话说:
青楼原是指漆青楼宇,后来才慢慢演变成风月之地的代名词。
第7章 迷魂销金(七)
夜,一轮冷月,苍凉无边,圆满那么短,短似天涯陌路的一段重逢,遗憾却漫长,几如下一天,月亮会越来越大的缺口。
对此刻的陆瞻来说,他最大的缺口是被斩断的希望,他的一生被拦腰截断在十八岁。从此后,风不是风,月不再是月,他亦不再是清雅富贵的小公子,他从死亡边缘几度挣扎回来,逐渐有了许多风光无限的名头,归根到底,又只是二字——阉奴。
尤其是面对着浅杏这样一个花容初绽的姑娘时。她站在他的书案前,匀了粉面,唇色娇艳欲滴,罩鹅黄三多纹对襟褂,扎暖黄素面留仙裙,眼中带着小小雀跃,俏丽得似枝梢将开未开的金山茶。
她的一切,以及那双懵懂而灵动的眼,逐寸撕裂了陆瞻讳莫如深的伤口。尽管无人看见他裤子里的箪瓢屡空,但仅仅“阉奴”这两个字亦仍旧似刑犯面上的刺配,将他在命运的史册上流放千里、万里、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他永失了来处,与归途。
渐渐地,那双浑浊的眼眸折出疼痛的冷光。须臾眨眼间,他又笑了,靠向拓竹枝的椅背,将双手交迭着悬于胸前,“你多大了?”
骤然一语,如落入湖心的水滴,荡开了浅杏面上的涟漪。她羞答答地垂下头来,乌鬟云鬓,油光光的似落了满地的凉霜,“我今年十六了。”
“十六……”言止一瞬,陆瞻略显细腻的嗓音令人生起温柔的错觉,“还没许人家?”
浅杏探起头,羞赧的摇一摇,“还不曾呢,我没有父母兄弟,夫人在府上操持家务,哪里想得起我们这些外头的丫鬟?故而管家也不好私自做主。”
灯影扑朔到陆瞻的面颊,光影莫测间,他勾起了唇角,“你想伺候我,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自然是晓得的,督公是京城派驻过来的提督织造太监。”
“那你可晓得太监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