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生春草(56)
看着她的气息渐渐缓下来,老池才松了口气,肥胖的手背一抹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连身上那件棉衫也湿答答的了。这也是一场惊心动魄,一个不慎,池春草的小命便搭在这里。
春草是过度呼吸综合症患者,在母亲死去那年犯的病。过度呼吸综合症简称过呼吸,是一种类似心理性的疾病。过度紧张或兴奋的时候,病人的呼唤频率会迅速升高,心脏剧烈抽搐,心跳速率加快,随时可能晕厥。如果处理不当,甚至可能会因为呼吸性缺氧而死。
想到这,老池便心酸。他惟一的女儿,他以为普天下最贴心的小棉袄,却是这样朝不保夕,生死叵测。医师曾告诉过他,过呼吸症无药可救,情绪起伏剧烈时,随时都可能发病。平时随身便要带着纸袋,一有发病预兆还可以缓解一下。最好的方法便是保持平心静气,不急不躁。这病说不严重也不是很严重,平常跟常人无异,也是活蹦乱跳的,但是发病的时候就真是挣扎在生死边缘了。
她的脸色已经缓和过来,依然苍白,便明显好了许多。“来,睡一觉就好了。”老池在她耳边柔声说道,胖厚的手掌轻柔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才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掖好薄被,然后坐在床边帮她打扇。
她安安静静地靠在枕上,低垂着眼睫,眉目都异常柔顺,如安恬的小猫一般。而那眼角的一点泪痣,跟她母亲的一样,这张脸这五官跟她母亲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若音容宛在。老池突然停了打扇,抬起手背来抹眼睛:“草囡啊,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你让爸爸死后怎么跟兰玉交待……”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春草幽幽醒转过来。头一侧,听到床边有绵长的呼吸声。不是她的,是老池的。肥胖的中年男人枕了手臂趴在她床侧,手里还抓着他的大蒲扇,似乎守了她一夜。自从青春期之后,他便很少私自进她的房间,每次都是敲门得允而入。虽是父女,也守着那一层男女有别的,更重要的是他说一个大男人进她房怕青春期的她尴尬。
老池除了在男女交往上过多限制,其余总算是很疼她的。具体的疼看她长到二十出头还不晓得洗米做饭便可知一二。自母亲过世后他父兼母职,半点委屈不敢让她受,定要把缺失的那份母爱补给她,不让她觉得跟别人家的小孩不同样。
春草的目光停下来,眼前有些眩晕。老池不过四十五六,满头浓茂的黑发里已经攒出了几缕银丝,这样扎眼,扎得她眼珠子都疼。她第一次觉得老池是真的老了,而她却还没长大,一直让他这样为自己担心。
春草的喉咙梗痛起来,手伸过去放在他发上感受着父亲的温暖。
他中年发福,他发里生银,他唠叨成性,全是为了她这惟一的女儿。两片刀子嘴却一颗豆腐心,当年她高考落败大大地伤了他的原本的翼望,可事后他还强整精神反过来安慰她,现在她为了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哭得死去活来,旧病犯了差点死去,是他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又犯病了,她知道的。她对那种即使大口大口喘气拼命拼命呼吸,却好像氧气永远也不够用的感觉,非常恐惧。她不想死,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她还有很多没能做的事,她要活着。
她手掌下那颗头颅动了动,呼吸声便成了粗重的呼声,老池张了张嘴,打个哈欠,然后睁开眼睛直起身来。春草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老池伸完了懒腰,这才看到她已经醒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老池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当她是高烧刚退的小孩子,说:“我就说睡完一觉你就好点了,现在对吧?早餐想吃点什么?中午你就要坐飞机回校了,到了年底才能回来,今天我给你加菜……”
“爸。”
“嗯。”老池应了一声,听她嗓子哑了,转身去给她倒水,一边问道:“春草,我给你煮酱肘子怎么样?要不红烧肉怎么样?”
春草笑了,苍白的脸上多了两抹红。“爸,你这是要把我当猪养啊?”
老池自我调侃道:“我这头老猪生下来的女儿当然得养成小猪啊。”停了停,把水递给她喝了,然后笑道:“哎,这么着吧,你刚恢复过来,我给你煮清淡点好了,桑肉粉条汤……”
春草握着杯子靠在床头上,点点头,说:“好。桑肉粉条汤。”
结果是老池自己又迟疑了,问她:“春草,飞机上嘘嘘和嗯嗯不太方便吧,那我还是不要整汤汤水水太多的东西了……”
春草嗤了他一下,“没事儿!我的胃比牛还健壮呢,等到飞机上早全都消化吸收光了,什么嘘嘘嗯嗯的问题你就不用为我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