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934)
杜若沉默了下。
仆固娘子斟酌了语气,缓缓开口,目光分明带着试探。
“倘若阿史那能挑拨得新君阵脚大乱,不顾一切与他速战速决,以快打快,那即便是名扬天下的朔方军,也未必是同罗铁骑的对手!”
卿卿听得兴奋,正欲插口,却见杜若飞快地喝了声。
“你还站着听热闹,什么时辰了?外头翻了天你也不准出去!”
“哼!”
卿卿气呼呼甩手而去。
“再者,论到主将的决心。”
卿卿走了,仆固娘子说话更加没了顾虑。
“阿史那少年便遭遇亡国之痛,九岁孤身入同罗,人小力弱,全靠阿布思一力维护才能长大成人。可是大非川一役,他目睹阿布思全家离散的惨况,定是恨不能生食仇家血肉,可惜李林甫死了,要杀太上皇就得冒险走蜀道,不值得,倒不如就近挑战新君,一则扬名,二则报仇雪恨,正是两全其美。”
杜若沉沉地喘息着,不接话茬。
“还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想不通。”
仆固娘子抬起眼。
“当年杨钊竟能找到阿布思的亲卫作伪证,交出一封李林甫手写书信,说同罗北归,乃是阿布思与李林甫串谋造反。可是同罗人都憎恨李林甫,无缘无故,绝不会污蔑阿布思,将他与狗贼相提并论。所以是谁撺掇得动阿史那……”
她的言下之意已经呼之欲出,两位□□面面相觑,都做同样猜想。不过婉华只含蓄地微笑,杨玉嘴却快,抓住杜若直白道。
“哈!我就知道你没那么老实!”
杜若甩开杨玉,“大伯娘真以为是我?”
“不是么?”
杜若笑笑摇头。
“阿布思叛唐北归时,星河刚刚有孕,我担心她受不了颠簸才再次随军。同罗部上下都以为我是星河带来的滕妾,是阿布思的女人,谁敢打我的主意?”
仆固娘子一怔。
拿下石堡城后,阿布思升任朔方节度副使,一时风头无两。
他与安禄山都是西域小族胡人出身,幼年饱受突厥欺辱,唯安禄山开元初年归附李唐,其时已经节度三镇,独霸东北,而阿布思才刚刚崭露头角。
彼时两人一在西北,一在东北,彼此辉映,取代王忠嗣和皇甫惟明,成为帝国最闪耀的两颗将星。即便杜家裙带已断,阿布思不再有储君支持,还是招来了安禄山的忌惮。
仗着李林甫偏袒,安禄山强令阿布思率部迁入幽州,实则打算化整为零,拆散八千骑兵。但阿布思拒不服从,不久,安禄山东征契丹,再次请调同罗部。
阿布思忍无可忍,骤然拔营北归。
事发突然,星河根本就没来得及当面向杜有涯夫妇交代,连同李轻波——阿布思归附时曾得圣人赐国姓李,汉名李献忠,也一并带走。
所以三人路上情形如何,仆固娘子确实是一无所知。
甚至她曾经怀疑过杜若和阿布思的关系。
毕竟初次随军是为躲避李玙寻访,而这回同罗叛逃,绝无回头之路,杜若何必再次跟随?
“你是说,星河还有一个孩子?”
仆固娘子语气一滞。
天宝十三载杜若重回长安后,曾简短地向仆固娘子说明星河被俘的前因后果,那时只说星河为救阿布思,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乌海撇下李轻波,后来杜若带人去搜寻,却是一无所获。
杜若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
“是,还有一个,也丢了。”
仆固娘子猛地一闭眼,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杜若迎着婉华震颤的目光微微一笑,轻声道,“大伯娘莫要伤心了,星河从来不掉这无用的眼泪,她当时说,分开了,兴许孩子能有个活路。”
婉华衣袖下的手骤然握紧,只想把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子唤来狠狠抱住。
一时母女俩泪水涟涟的相携离去。
屋内一片安静,窗下窸窸窣窣小兽奔跑碰撞之声,片刻归于沉寂。
“——阿布思的女人?你有长进啊!”
杨玉笑得贼兮兮的,伸出一根手指在杜若下颌上来回磋磨。
“我知道,有些人就好这口,嫂子、小妈,越够不着的越香。啧啧,这个阿史那胆敢趁乱起兵,定是悍勇无比;李玙嘛,别的平平,就是那股子顽强叫人高看一眼。两虎相逢必是恶战,等阿史那知道你的来处,就是三全其美喽!”
杜若面不改色,“你替我……”
“还用你说?”
杨玉打断她,俯身坐下,两人彼此对视,都有种此去再难见面的慨叹。
杨玉握住杜若搁在案台上的手,难得温柔地细细嘱咐她。
“男人都是一回事。你这个人心事太重,福气大了不会享。我劝你,要挑呢,就挑那个技不如人,束手就擒的。你随他去,往后渔翁配渔婆,清清静静。千万别再挑憋着一口气力争上游的,你瞧项羽有什么好?生生拖累死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