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810)
这次李隆基和高力士都迟疑了片刻。
七宝所说固然不错,可是眼见三人纠葛,尤其两个老人精已反应过来,方才杜若故意惹恼圣人逼出那句金口玉言,为的就是客客气气与李璘撇清关系,可见她正如骊珠一般痴情。
——而骊珠此时魂居何处,九重离恨天上是否正在思念李隆基呢?
就这么一迟疑,杨玉已经从李隆基的神情里读出了他真实的心境:什么储位,什么儿媳,都不及骊珠重要。
杨玉身形摇晃,悲怆地闭一闭眼,再睁开时已堆满了笑靥如花。
“圣人,”
她提着裙角起身,走到方才杜若跪地之处,虔诚地俯下身子,声音微微颤抖,但吐字仍然清晰。
“明年是贞顺皇后二十年忌辰,娘娘陵墓虽有礼部年年修缮,到底时日已久,再者敬陵近灞水,这几年雨水充沛,以至河道拓宽转向,周遭土层必然松软,想来已有多处需再加固翻修着色补齐。妾想……领这个工程杨家来做,妾亲自盯着,各样细枝末节,都能报给圣人知道。”
“已有……二十年了吗?”
李隆基眼角微顿,看向杨玉时声音已哽咽,“难为你,替朕想着。”
“那妾这就去与堂兄商量。”
杨玉顺势跨出门槛,关上门,留李隆基与高力士在内唏嘘感叹。
七宝躬身跟随,动作幅度很小,但是力度极大的抽自己耳光。
“奴婢方才多嘴,实在愚不可及,请娘娘恕罪!”
杨玉沉默良久,脸颊隐约可见咬住后槽牙而凸出的轮廓。
“娘娘,修坟的事儿真交给杨郎官办?”
“他做事,连我也不放心。”
杨玉叹了声。
“别打了,你是替我出头,我也下足功夫了,无奈这摊烂泥,足足十六年还没糊上墙。”
第333章 鸳梦隔星桥,三
殿内。
李隆基默默垂泪许久, 才擦干眼角问高力士。
“三郎如何了?”
高力士慢吞吞挤出几个字。
“活着,不大肯说话。”
“别无异样?”
“能开弓,能写字, 能翻看邸报。老奴问他对恒罗斯之战,对高仙芝, 对南诏怎么看, 答的都算有纹有路,不过这性情嘛,实在大不同从前。”
“怎么不同?”
高力士掂量了下轻重,谨慎地回答。
“……圣人,您记得当初王忠嗣拖延时间,不肯出兵石堡城,您便怀疑他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李隆基点头。
“对, 三郎爱民如子,不赞成以多攻少,勉强取胜。可是石堡城之战的结果正如朕所设想,损失虽大,却打得吐蕃胆战心惊, 再不敢滋扰河州、甘州、肃州、沙洲一线。若非如此, 朕怎能腾出手来料理大食国和南诏?这便是朕胜过他的地方,为君主者,要看整盘大棋, 为大局付出些许代价,本就无可厚非。如他那般, 斤斤计较一城一地得失,能成什么气候?”
他拍拍鎏金的椅子扶手,遗憾地长叹。
“只可惜, 就是那一战给了阿布思底气,当时没跑,再过五年终于钻到空子跑?!哼,早知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那三万人还不如全耗在吐蕃,多留几个河西的兵到今日用。”
高力士听得脊背上肌肉发紧。
跟随李隆基四十年,早见惯他把人命当棋子,摆在棋盘上称量轻重。
这当中不仅有遥不可及只剩下数目字意义的同罗兵、河西兵、河东兵,更有他的亲眷、朋友,爱重的臣子和儿子……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拿去交换的。
——只要那目标足够有吸引力。
“力士,三郎究竟如何不同?”
“他……”
高力士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困惑地回答。
“奇就奇在太子对国朝这几年的用兵之策大为赞赏,尤其是天宝十载,鲜于仲通领军攻打南诏,八万人去两万人回,虽说打的南诏王跪地称臣,俯首帖耳,但毕竟死伤过重,要照太子往常脾性,当是捶胸顿足,愤慨不已。”
提起南诏之战,李隆基面皮有些发紧。
“那一场嘛,是打的冤枉,也是杨钊坐镇,乱了阵脚之故。三郎怎么说?”
“太子只说瘴气凶猛,即便王忠嗣在世亦无法取胜,实乃时运。又说圣人倘若志在南诏,宜从疾病、水土方面入手,便可制敌于千里之外。”
“是吗?”
李隆基收回目光,疑惑地问。
“朕从来不曾关他,是他硬脾气不肯出来见人。朕还以为天长日久,他会变得愈发乖僻古怪,没想到竟转了性,看出朕的好处来?”
“是啊,太子机敏聪慧,文才武略性情眼光样样拔尖,只为从前杨娘娘的旧事,听信王皇后撺掇,一意与圣人别扭……如今连这一项也蠲了,老奴看着他提起战事侃侃而谈,大是欣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