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759)
“大娘子悉心教导奴婢,声乐、律法、文词歌赋,官制变迁……还嘱咐奴婢,如有一日杜家树倒猢狲散,便要替她陪在二娘身边,直到太子回来。”
杜若愕然抬头。
墨书声音里没有任何勉强或者讽刺,相反,洋溢着韦氏语调中独有的那种平静和理所当然。
——但就因为这样,才令杜若涌出仿佛被人当街剥光衣裳环视的刺痛。
韦氏已经死了,可她还在揣测杜若的感情和选择,还要教导。
她难道没有想过,如果当初默许杜若骗婚柳绩或是另嫁他人,今日杜家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吗?
在杜若的前半生的坦途上,韦氏是她唯一无法拿捏,常常碰壁,摸不着头脑的对象。当她第一次从忠王府返回杜家探亲时,韦氏便提出由她执掌杜家,可看看现在?
——死都死了,竟还留下一个墨书!
杜若挑眉道,“阿娘真有这么大本事,预知未来,就该一早把柳绩撵出去!阿姐倘若不肯,连她一起撵!”
墨书摇头,站起身捶打发麻的两条腿。
“大娘子说二娘天真,眼里非黑即白,早晚要吃大亏。照二娘的脾气,大娘子也该一早踹开郎主,让他尽情去寻那青葱岁月的美梦,对吧?”
——家破人亡的亏还不够大吗?
杜若心情复杂。
“可是大娘子一定很感激二娘体谅,如此艰难情势,还挖了个夫妻合穴,往后万一找到郎主遗骸,还能合葬。”
墨书的目光悠长,仿佛穿过杜若看到了不假辞色的韦氏。
第311章 月与灯依旧,三
——刷!
蜿蜒的闪电划破天空, 把乐水居后院的水池映得雪亮。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两只被惊扰的白鹤张开硕大翅膀掠过树影直冲上天,鹤唳阵阵, 似伤情哀鸣。
李玙眼底陡然赤红,两肩耸起, 挣开长生, 困兽般焦躁地反手取箭搭弓。
他并没有经过瞄准那个动作,仅仅凭直觉发力,就听见接连两声尖锐呼啸。
果儿抬头看,一个煞白沉重的物事从天而降,咣当砸上水面,四溅的水花浇得他心都凉了。
李玙甚至没来得及辨认射下的是雄鹤还是雌鹤,就毫无征兆地跌进了浓稠如墨汁的黑暗深渊。
——我在哪?
李玙抬起双手, 五指又细又白,犹如幼童,再看身上,是件不甚合身的宽松灰袍,襟怀袒露, 亮出胸前细细皮肉。
周遭树影重重, 迷雾中传出女子越来越响亮的窃窃笑声,李玙循声探手去抓,却只捞到满手露珠。
他急了, 大喊。
“来人啊!来人!”
两个衣装精美的女郎贴上来,周身香气扑鼻。
一个鹅蛋脸的弯腰抱起他, 越看越喜欢,亲昵的用嘴唇贴着他稚嫩的脸蛋,欣喜道, “这孩子长得真是标致,大了定是宗室里头一份儿的英朗俊美。”
另一个并不上心,闻言随意看看,脸上笑笑,巴掌一翻,变出颗奶糖塞进李玙嘴里。
“好不好吃?”
她像逗弄猫儿狗儿,抱着李玙的女郎不乐意了。
“四姐,这娃娃又聪明又漂亮,还不认得娘,天上掉馅饼给你掉这么好个儿子,你别不当回事!”
四姐摇头。
“天底下哪有真不认得娘的?你别看他老实,晚上抱他一床睡,又踢又打,非说我身上味儿不对。”
要死了。
李玙朦朦胧胧想起来。
这个‘四姐’不喜欢他,晚上他一翻身就挨打,后来发现他特别喜欢沉水香的味道,就会在屋里浓浓的熏沉水,好叫他消停些。
他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四姐’,困惑地歪着脑袋看她。
四姐提起兴味,兜着他下巴问。
“小三郎,你要叫我什么呀?”
李玙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下。
四姐的笑脸顿时翻过去,厌弃地推了把。
“抱走抱走,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妹妹无奈,只得抱着李玙走到紫藤花架子下,让他站在美人靠上,耐心把腰带解开,整理好衣裳,再绑上。
这个温柔的女郎,李玙想,怎么不是她来养我呢?
“嬷嬷又没给你穿里衣?足衣呢?唉,人家忘了,你自己记得呀,出去疯跑,发一身汗,回来又该病了。”
他乖乖地嗯了声,依恋地想把头靠在女郎怀里,可是她尴尬的愣了下,两手推出来,作出拒绝的姿势。
李玙胖胖的大脑袋顿在中间,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女郎只得抱起他回屋,李玙闷闷的不吭声,女郎也不吭声,两人头挨着头,却都觉得离得很远。
到廊下才要掀帘子时,女郎忽然顿住脚。
里头有人说话。
“杨娘子这一向病的好些,不曾问起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