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748)
“杜良娣弱质纤纤,却能把几位将军吓得进退失据。孤真不知道是该庆幸武将有怜老惜贫之心,还是该取笑?!”
“臣等无知,请殿下息怒。”
看到杜良娣本人,宇文将军及岸上的陈柳两位将军顿时都站到李玙这边,觉得高力士深夜带数百人披重甲挽长弓,快马奔驰跑这趟,太过小题大做,纷纷瘪着嘴躬下身子。
李玙松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高力士浑浊苍老的眼睛,仿佛要透过他看见遥控这一切的圣人。
“不必浪费口舌了,请陈将军在前探路,大家到长乐坡睡一觉,明日再说吧!”
李玙揽着杜若往舱里推,却推不动。
“高郎官,妾……”
杜若眼望着高力士,一狠心。
“妾阿耶失德,愧对社稷,妾不堪服侍太子殿下。与其反目生隙,似鼠猫相憎,如狼羊一处,不如物色书之,各还本道。妾今日下堂求去,请高郎官着宗正寺补足手续,予妾一纸休书。”
她挣出李玙的怀抱,俯身祝祷。
“愿殿下相离之后,重振雄风,再创伟业,巧娶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长长一串,乃是时下官府判决和离书的现成词句,李玙完全懵了,神情如遭雷击,整个人张着嘴僵硬在当场。
“……良娣!”
铃兰与果儿惊叫出声,还没来得及阻止,便见高力士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呵腰。
“殿下有良娣聪慧至此,省去咱家多少麻烦?咱家也是没法儿,传句话而已,大半夜地动山摇的追出来,叫旁人以为殿下犯了多大的过错。其实殿下也别忧心,圣人的口谕是请杜娘子自寻生路,另做别嫁。如此良娣的品级虽没了,在太子府积攒的资财都可自决。再者……”
他使了个眼色。
铃铛越众而出,便有几个小黄门从大船上放下粗大铁链垂到水面,铃铛伶俐的攀着绞索往下,然后游几步爬上小船。
添上他这个人的份量,小船顿时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长生瞟一眼李玙,翻身跳下河,抱着竹竿做浮漂,满头鲜红的长卷发浮浮沉沉,真像个水鬼。
铃铛毫不犹豫一脚踢飞李玙的褡裢,水淋淋站稳,看看李玙手中短弓,到底没敢抢夺,只恶狠狠冲杜若比了比手。
“杜娘子,请!”
杜若且不起身迈步,只问高力士。
“高郎官,再者什么?”
这是两人第二回 面对面打交道。
形势天翻地覆,但杜若的姿态还是那么娴雅静定,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高力士一双老眼看遍世态炎良,却着实想不出李隆基的后宫里有类似性情的女眷。
他颇欣赏的笑了笑,把底牌翻出来。
“再者,朝廷定例,郡主公主议亲时才给封号,虽然诸位亲王家女孩儿,都从小叫着小郡主,那是家里头图吉利,但真正有封邑有府邸,从出降那日起。不过咱们小郡主赶上好时候,圣人金口玉言,旨意已经传到太子府。”
高力士清清嗓子,郑重宣旨。
“封太子李玙三女李卿卿为大宁郡主,独享大宁县封地税收,待成年议亲时再享临汾郡。”
这封号说出来,杜若、宇文将军皆大大动容,亦有不懂内里门道的面面相觑。
“圣人舐犊情深,特地做出如此安排,殿下亦当体谅老人家难为。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国法要周全,人伦要顾念。”
高力士叹了口气。
“这难处,待往后殿下挑起担子,自然明白。”
一种破风而来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慢拢到杜若的脚尖,手臂,凉浸浸的,像她人已沉没在龙首渠,做了船底冤魂。
李玙终于回过神,嗓子已哑了半截,惶惶问,“你……怎么知道?”
杜若垂下头,音调无悲无喜。
“殿下,虽有高郎官私情回护,毕竟国法家规都容不得妾了,圣人已然安排的妥妥当当,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
李玙自知大势已去,失声长笑,笑声中包含浓浓的悲怆和不甘,眉宇间夹杂桀骜的狠戾,头脑一麻,再也按捺不住,在船尾狭小潮湿肮脏的地界旋身四顾,忽然泄愤似地双手举起短弓用力拍向乌蓬。
砰,砰砰砰!
伴着干瘪沉闷的声调,竹编的蓬顶被他打得塌缩变形,即将垮塌。
在场诸人无不目瞪口呆,即便在李玙心底亦有同样的声音在嘶声力劝。
——羽林军。
帝国所有略具潜质的宗室旁支、年轻亲贵都会先在这支部队服役,信安郡王李祎如此,王忠嗣如此,皇甫惟明也如此……乃至于眼前这群愣头青中就会产生未来的战神、节度使、都护府大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