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730)
“你做太子府的主母,很好,可是做我的娘子,不够好。”
话撂下,李玙带章台出了门。
杜若不明所以,糊里糊涂追了两步,没到门边就站住了,垂头倒回来默默靠在窗前,眼睁睁看着李玙肩头微摆,披着一袭肃黑披风,在余晖中飘然踏上渡鹤桥。
五月花卉最为茂盛,仁山殿与乐水居皆是姹紫嫣红。
此刻光线虽黯淡,楼阁殿宇和植物花卉模糊成团,看不清界限,但风中花瓣幽香余缕不绝,桥上亦是纷纷如雨,衬的那道瘦削苍冷的黑影直如鬼魅。
铃兰担忧地在她身后张望。
“哎呀,这可怎么好?奴婢就说杜郎君的事办不得,即便要办,何不过了明路再办?殿下待良娣掏心挖肺,十年下来,是根筷子也开花了。”
杜若眼梢纹丝不动,面孔沉静得像一面澄澈铜镜,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她抬起手轻轻合上窗棂,只听咔嗒一声,就把春日芬芳隔绝在外。
铃兰满怀不解,只得退出来,自去后厨炖梅子汤。
旁人家炖梅子,总以乌梅为主料,太子府却是沿韦氏的方子,用杨梅。
挑梅子最花功夫,要鲜亮生嫩的鲜红杨梅两成,半红紫的八成,才出得一盅鲜亮好汤。今日这一筐已是搁得太久了,再耽误不得。
铃兰手下挑拣,心道明明两处一样心意,却打什么哑谜?
想一刻便啧一声,不知不觉十根手指都染得红紫,忽听脚步声错乱。
一抬眼,竟见翠羽、长风、章台等一溜仁山殿的内侍宫女,担担抬抬,有搬案几的,有搬大圈椅的,有拿大托盘盛着书籍、账册的,又有两人抱着一人高落地大梅瓶,塞满绘画、卷轴的,全涌进乐水居小小的院子。
铃兰忙撇下杨梅迎出来,两手顾不得,在腰上抹了把,就在月白裙子上留下两个紫红手印子。
“这是干什么?”
翠羽巡了遍院落尺寸,越看越不满意,见了她便把嘴一撇。
“罢了罢了,从今往后,仁山殿全裁撤了!咱们这些人全归你管,你可如了意,又骑在我头上。”
“啊?”
铃兰刹那间以为耳朵出了错。
翠羽指铃兰看那边。
李玙站在长廊下,杜若站在房门口。
两人相距不过几步,却像是隔着天涯海角,彼此微微倾身相向,却都不肯再进一步。
从铃兰的角度看过去,李玙下垂的右手腕上,衣袖随风轻摆,露出一串十八子蜜蜡佛珠,坠着紫玉坠脚,那雕工浅细,带久了磨损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本是两朵并蒂绽放的紫玉兰。
铃兰脑中轰然一热,前所未有地被两人姿态中蕴含的情致击中,一股电流打通四肢百骸,完完全全明白了己之无望。
她含泪噎了声,才要打发众人,便听翠羽低声道,“通通原地放下,轻手轻脚的,全出去!”
院门咔嗒一声从外头带上了。
杜若深深呼吸,想要借清冽空气清醒大脑,然后向他请罪僭越,却听李玙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没必要……”
杜若踌躇地抬起头,“殿……”
“你没必要还叫我殿下,”
李玙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的仿佛两人之间毫无龃龉,彻底心意相通。
“叫李玙,叫赤奴,都随你高兴,你要不怕忌讳,叫三郎也成。我五六岁时常听惠妃娘娘——那时她还是掖庭罪女,却从无自惭形秽,直叫圣人三郎,一声声好亲热。那时我就羡慕他,坏事做绝,偏有女人那样信赖依靠,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
杜若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不过她听懂了。
“你……”
她艰涩地继续。
“你生气什么?我心里眼里难道不是,只有你一个?”
“不止,”
风轰然撞进室内,夹着胭脂艳红的榴花,掀起衣带披帛,落在杜若发间。
这短短两个字仿佛被李玙含了很久,以至音节出来气韵圆润,回味悠长。
“你还为我杀人放火,一次再次。我麾下男女,有高官名将,有婢妾妻子,有内侍死士……这盘棋走下去,兴许还有万万百姓因我一人名利而亡,我踏无数白骨成就己身,可是他们所有人为我做的,都不及你。”
“那么——”
杜若缓缓道,“你到底不满意什么呢?”
“没有,不满意。”
李玙的喉结猝然滑动了一下。
他紧紧地握着拳,两臂颤抖不已,整个身子都微微摇晃起来。
李玙自认很会调情,更懂得煽动她人无望的爱恋。
手腕之娴熟,堪称举重若轻,事后遗忘之快,也根本毫无负疚。
可是方才坐在仁山殿,悄悄一个人从泪光中俯视乐水居时,他却忽然迸发出一股陌生的热情,打算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屈身向女子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