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677)
“你呀!”
李隆基指着他,“哪一日舍得不教训朕?”
他脸皮子臊的发烧,顿了半晌,下定决心似的问出口。
“这十年的朝政,子寿,你憋了满肚子箴言要说与朕吧?还是早写好了条陈?拿来,朕好好看看。”
李隆基做好了被劈头盖脸责难的准备,可是张九龄却不愿把价值千金的政见随随便便抛出来,而是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把话扯远了说。
“老朽有两个弟弟、四个儿子,弟弟们承蒙圣人的恩德大度,早早举孝廉出仕,虽然十年前受老朽胡言乱语的牵累,贬谪淮安、彭城等地,不过这几年逐渐升迁,都已坐在好位置上。尤其是九章,坐镇家乡岭南,积极张罗荔枝进献贵妃,快马奔驰数千里,令其色味未变已进长生殿,而得了银青光禄大夫的头衔,可谓光宗耀祖。可是老朽的四个儿子嘛……读书寻常,又早早离京,就欠些指望了。”
这话露骨,像是寻常人要官的架势,却让李隆基糊涂了。
——这还是秉公执法、绝不徇私的张九龄吗?
李隆基腾地站起来,满脸所托非人的愤懑。
“原来子寿的风骨也就值十年?!朕还以为比这满朝文武都昂贵呢!”
张九龄不慌不忙地抬起手往下压,叫他坐下。
“圣人听岔了,老朽进京不是来向圣人讨好处的,昨日……”
李隆基讪讪坐下了。
张九龄看看站在李隆基身后的五儿,恭敬地拱了拱手,脸上言笑晏晏,叫在长安城里横着走的五儿瘆得慌。
“昨日老朽去了一趟平康坊,瞧见宫中赏赐的御膳佳肴、八方奇珍源源不断送进李林甫的府邸,以至于宦官们道路相望,彼此笑着招呼。”
李隆基的手在袖子里不自觉攥紧了。
“朕赏赐相爷些个,有何不可?”
张九龄冷笑。
“老朽坐在茶馆里与人闲话,又听说从前大理寺监狱杀气过剩,鸟雀都不敢栖息,可是如今刑部一年只判五十八例死刑,鸟雀聚集在监狱正门上筑巢,可见我大唐举国上下,风清气正,国泰民安。”
他猛地一拍桌。
“这等蠢话,圣人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高力士腹内嘶了声,捏起一把冷汗。
再说下去,张九龄定要血溅五步,草草了结掉这对性情迥异的君臣间难得的感情。他抬手挡在两人之间,仿佛有些老年人说着话便能睡着,睡着睡着又忽然醒过来似的,懵懂的问。
“啊,相爷去平康坊,就为喝杯茶?”
张九龄立时甩出来一句。
“哈!高郎官糊涂,某自然是去为儿子求官的!谁不知道相爷在家处理政务,百官都在他堂前等候召见。至于圣人钦点,坐镇中书省政事堂的□□烈,不过是个空摆设,既无人谒见,亦从无意见,只管在相爷理好的公文上署名而已!”
李隆基抖着手勉力忍耐,不与他一般见识,却是控制不住,气得说话都发起颤来,一只手摁着椅子,一只手指着他,期期艾艾地争辩。
“你,朕知道,你向来看不上哥奴,可他比你能容人!□□烈,杨慎矜,牛仙客,裴耀卿,韦坚,各个都不与他一条心,却都能在他麾下各安其份,埋头做事!你呢?你连个小小的胡儿都容不下。那年朕若听你的,斩了那安禄山,如今谁替朕镇守东北?”
“这几个应声虫,也配被圣人挂在嘴上?”
张九龄嘿嘿笑着抖了抖袍子,不慌不忙地挥起四十米大刀。
“太子正当壮年,与相爷已成平衡之势。他二人相搏,最要紧的砝码便是圣人。只要圣人能走稳这根钢丝,相爷便不敢轻举妄动。这省心省力的如意算盘,普天之下,除了圣人,旁人还真维持不下来!可是圣人莫忘了,时光滔滔,再过几年,圣人老迈如老朽今日,走几步路便要气喘吁吁,重臣们自会投向太子阵营。到那时,相爷的心思还在办差上吗?”
张九龄死死盯着李隆基躲闪的双眼。
“还是圣人以为,天命所归,你不会老,也不会死,更不会缠绵病榻数年,任由他人玩弄权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三个人都被这话吓住了,面目失色,愣愣地瞪着张九龄。
“你说什么?”
李隆基反应过来,乒铃乓啷推倒面前桌上所有的茶壶、花瓶、香炉,两个眼睛恶狠狠像是要喷火,诅咒似的咆哮。
“朕要死,也先杀了你陪葬!”
张九龄哼了声,丝毫不为所动,傲然抬高下巴。
“朝闻道夕死可矣,老朽向圣人说出这番话,死活都不要紧!”
死呀活的……
高力士在圣人身边待了几十年,从没这么密集地听到这种字眼儿,他脑中反复盘旋着一个疯狂的念头:万一张九龄是对的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