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300)
“哦?朕要安的是没了张九龄的天下吗?李相说话远兜近绕,滴水不漏啊。”
李隆基饶有兴味的打量李林甫,“李相可是觉得朕被三个儿子逼宫还如此镇定,太过冷心冷情?”
李林甫凝住面目思忖片刻,抬眼迎接君上怀疑的目光。
“圣人坐拥四海,万事系于一身,岂会如寻常爷娘一般,遇着儿女忤逆便跳脚动气。”
相较于张九龄,李林甫有个巨大的优点,就是音色清亮柔软,咬字清晰准确。张九龄出自岭南,虽然刻苦学习了官话,口音还是铿锵利落,兼之态度强硬,常予人压迫感。而李林甫自幼在洛阳长大,又跟随姜皎生活多年,说话断句的习惯都让李隆基听得十分顺耳。
李隆基轻轻笑了一声。
裴耀卿道,“圣人,此事疑窦重重,又干系深远,正需斟酌处置,更不宜心浮气躁。”
“裴相言下之意,还需会同三司审理吗?”
裴耀卿听出君上质疑,心中颇为忐忑,便听李林甫和煦的笑了笑,淡淡道,“臣以为,内帷变故,越少为外臣所知越好,更何况今日诸臣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等披甲上殿,狂悖之心已无可辩驳。”
裴耀卿难以心服,犹豫片刻仍坚持。
“圣人,《唐律》严苛,京中人等皆不可私藏兵器,违者流二千里。诸如宗室、贵戚、重臣等,甲胄多于五件即为谋逆大罪。太子今日闯宫固然罪无可赦,然其手下兵卒之武器来历,臣以为应当详查。”
李林甫摸着鼻子悠然道,“裴相,太子既有心闯宫岂会不备兵器?闯宫已是大罪,多犯一条,虱子多了不痒。兵器一事权且不言,臣以为,左骁卫被何人调走,更值得详查。”
“兵器之事与侍卫之事两者并行不悖,皆应彻查。李相为何独对兵器之事高高挂起?”
“非也。臣以为,三王闯宫乃是宗室之耻,查办固然要紧,却无需兴师动众,而是提纲挈领即可。兵器者,追根溯源,无非是铜矿失于看守,流落贼人手中,由江湖人士锻造冶炼,又为太子高价购买。此一条线虽易于察访,却牵扯甚多。若将朝廷秘闻泄露远至山西等地,岂非因小失大?”
裴耀卿久掌刑狱,方才一心念着将事情清清白白查明,遭李林甫几句分析,自己也觉得仿佛眼界狭小了些,脸上发白,不由呆呆应道。
“李相所言也有道理。”
始终沉默的高力士忽道,“老奴执掌宫中宿卫大权,亲手定的四卫章程条例。如无老奴到场,旁人要将左骁卫调离岗位,需手持老奴的金鱼袋。然此物此刻尚在老奴身上,也就是说,有人仿制了金鱼。此节倒是大为蹊跷啊。”
说着,高力士探手自腰间掏出鱼符轻轻搁在书桌上。李隆基瞧着鱼符微微眯眼,半晌未开腔。
屋内长久安静,点滴可闻。
李隆基面上喜怒难辨,垂着眼皮不开腔。
李林甫道,“臣曾任礼部尚书,斗胆揣测一二。礼部负责监制鱼符,因事关重大,向来只有三数人参与现场监督制造,如臣等,只见过实物,没见过制造过程,据工匠所言,工艺流程繁复,且难度极高,外间绝难仿制。不过,若是自家有鱼符,又懂得其中纹样规矩,也可仿个七八分像。我朝承平日久,高将军此符想是从未真正动用,左骁卫一时分辨不出真伪,虽然失职,也算事出有因。”
高力士点头赞同,“老奴也做如此想。”
议到此节已是水落石出,李隆基端坐上位逐个凝视三位近臣。
李林甫态度谦恭两肩收紧,微微垂着脸;裴耀卿犹皱着眉思索;高力士莫测高深不明喜怒。
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静静道,“李相,烦你替朕拟了奏章吧。”
李林甫忙躬身应是,上前两步侧身向着君上,下盘蹲稳马步,手持御笔垂头等待。
“废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为庶人,流薛锈于襄州。”
屋内无人说话,李林甫写闭放下笔,扯住裴耀卿的衣角,两人轻轻退步离去。高力士的宝剑横刀都撇在外头,身上没有血迹,但仍沾染了血腥气。
李隆基抽抽鼻子,淡声道,“焚些瑞脑吧,这味儿太冲了。”
客栈中。
安禄山被绑了两三个时辰,出宫时才敢解开,两臂早勒得发麻,正坐在桌前揉肩膀。张守硅左手提酒壶,右手夹了一大筷子牛肉塞进嘴里,摇头晃脑的感慨。
“你真是天生命硬,带着死罪上殿,竟撞上这等大事,圣人也顾不得责罚你。”
安禄山道。
“太子瞧着也有三十多岁了,又不是毛头小伙子,怎会如此愚蠢?被人以阴私手段坑害,竟无力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