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297)
李隆基满面冷肃,环顾周围一圈,目光触及张九龄时忽然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沉闷低哑的冷笑。
“嘿嘿……”
他道,“朕明白了。相爷可是嫌弃牛仙客出身寒微?哼, 今日裴相、杨相如做此态度, 朕便觉得情有可原。可是岭南张家亦不是门阀世家,祖上没出过能登史书的像样人物。相爷怎能自视甚高, 吊高眼角看人呢?需知英雄莫论出处。当初张说胸襟广阔, 巨眼英豪,提拔了你, 你便该再提拔旁人报答他知遇之恩啊。”
张九龄丝毫没被这顿夹枪带棒的讽刺影响,慢吞吞道,“臣出自岭南孤贱之地, 远不如牛郎官自幼长在中华,得圣贤言传身教。可是臣出仕之初,曾整理典籍、诰命数年,辞学深厚。就此论,牛郎官目不知书,孤陋寡闻,如授予大任,恐怕会贻笑众人。”
李隆基双眼微眯。
殿上若只有日日朝会的京官儿也就罢了,熟人熟面,都会夸一句圣人心胸广阔,腹内撑得大船,由着张九龄任意施为,是对臣下的爱护体恤。可是边将在场就不一样,各个都是仗着天生神力、马上勇武得的名利,他们眼睛里看不见‘虚怀若谷’四个字,只有实力。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帝王但凡向后退一步,他们便会向前进一步。做皇帝,万万不能让臣属生出逾越之心,否则后患无穷。
思及此处,李隆基气急败坏,吹胡子瞪眼,指着张九龄破口大骂。
“相爷身为堂堂中枢重臣,言行当为天下表率,怎能心胸狭窄,全无容人雅量,明堂之上,胡乱冤枉忠良!”
安禄山得了皇帝鼓励,也直起脖子叫撞天屈。
“这老头儿!安某与你从未谋面,为何决意置某于死地?安某虽是个不识字的无赖儿,却也忠心耿耿,替皇帝杀过不少坏人。就凭你几句话,安某便不是个良善人了?”
李隆基本来板着脸,不意被他浑话搅和,反噗嗤笑出声,忙清嗓子发话。
“中书令张九龄,阿谀太子,违逆圣意,着罢知政事,贬为尚书右丞相。”
好端端一场寻常朝会,议论些些小事而已,居然闹出罢免左相的动静,裴耀卿等人面面相觑,大感棘手,一时之间摸不准圣人的意思,都憋着不说话。
殿上静悄悄的。
张九龄深深吸气,垂首道,“老臣与圣人相知数载,于愿足矣。敢问圣人,左相一职不可空悬,今日罢了老臣,启用何人?”
眼见他毫无意外神色,姿态竟还是那般高洁稳重,非但不肯请罪哀求,反而坦然领受,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李隆基越发气恼,恨声道,“相爷天生劳碌命,恐怕做个右相还是要与朕找不痛快。既然如此……”
李隆基怒火直从心底抽起,一手摁着御案,眼盯着张九龄徐徐道,“着!贬张九龄为荆州长史。”
这一下变故大出诸人意料之外。
张利贞等张九龄的门生故旧唬了一跳,顾不得奏对礼节,不等圣人垂问,纷纷膝行抢上前齐声大喊。
“圣人不可啊!”
张利贞挑头道,“圣人,相爷糊涂多言,屡次在大殿上出言不逊,实当责罚。然而荆州路远,相爷年迈,经不起长途劳顿。还望圣人顾念旧情,在京中择个位次,允相爷安生养老吧。”
张九龄悠悠阻拦。
“张郎官慎言。老臣已遭罢相,岂可口口声声念着相爷二字。”
张利贞急的奋力挡在张九龄身前,高声道,“老师一辈子刚正不阿,不懂转圜,圣人不就是喜欢信重这一点,才任用老师做左相吗?”
李隆基一时语塞。
李林甫爬起来稳稳站在张九龄身侧,被老迈衰微的左相一比,越发显得年轻俊朗,风度翩翩。
他慢条斯理地为李隆基解释。
“张郎官此言差矣。圣人从前信重老郎官,是因为他忠直、自省,以圣人心意为重,替圣人掌管江山。如今老郎官许是久在高位,渐渐生出自己的心思来,如何还能为圣人所用呢?”
张利贞看看头顶沉默不语,神色冷漠似尊佛像的李隆基,再看言笑晏晏的李林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强辩。
张九龄腰背挺得笔直,面上温文淡笑,回身冲满屋子人团团作揖,慨然微笑。
“老臣在中枢数年,周全得内外诸事,不曾生出太大差错,全仰仗各位鼎力相助,在此一并谢过。此番离京赴任,恐怕有生之年难有再见之期。望各位珍重。”
安禄山跪在正中,听见百官唏嘘嗟叹之声,先还不懂张九龄文绉绉话语的含义,后来忽见张九龄郑重其事放下笏板向殿外走去,顿时明白过来,大吃一惊,激动得向上一跃,竟背着胳膊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