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126)
李瑁语带讽刺,一拳锤在丁香树桩上,深紫色的花瓣落了满地。
惠妃一惊,这才感受到他强自隐忍却几欲爆发的怒气,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亲娘、亲祖母都舍得,你倒自认惜花人,怜香惜玉起来。嫁来咱们家,就是你说的,总有咸宜夹在里头,谁还能苛待了她?”
“杨家情愿她嫁谁都好。阿娘,我是不愿意的。”
李瑁口气温和,却带着绝不妥协的坚持。
他这样执拗,分明就是学了宁王李成器的性子。
惠妃呆了呆,想起从前李成器也是这般,口口声声说若娶不得心爱的女子,情愿不婚。
后来她嫁了李隆基,头三个孩儿都夭折,几乎送掉她半条命,日日茶饭不思,只跪在庙里求神拜佛。李成器听说,也急的什么似的,再有了第四胎,便自去向李隆基说宫里杀戮太盛,阴气重,养不活孩儿。
也不知他们兄弟俩怎么商量的,竟想出个把雀奴送去宁王府上抚养的主意。
宁王妃元氏她是知道的,极和顺温柔的性子。宁王也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可那毕竟是她亲生的孩儿啊!她说什么都不肯。
李隆基竟亲自动手,从她怀里生抢了雀奴去,这一送就是足足十年。
后来她又生了咸宜、太华和李琦,却对雀奴久久挂怀,常常怅惘地想,李成器养大的孩儿,性子必定不像李隆基了。
果然,回宫以后她冷眼看着,雀奴喜爱曲乐诗文远胜于骑射武功,待人温柔关怀,又忧郁多思,对权势地位置若罔闻。
想到李成器曾经轻飘飘将皇位拱手让给李隆基,她心里便直发虚。
雀奴是她的长子,他若无心夺嫡,还能指望谁?
李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淡声道,“阿娘运筹帷幄,可惜儿子是个不中用的,承受不起。阿娘不如将子佩许给阿琦?”
他说的是惠妃最小的孩子李琦,排行二十一,眼下年方十二,站在杨子佩面前活生生是个顽童。李瑁面带不悦和愤懑,目光犹如利刃在惠妃脸上正反刮着,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句,不如说是反讽。
惠妃气得笑起来,轻轻向后靠在软枕上,舒舒服服摊开身体。她玲珑的脚趾涂着鲜红蔻丹,脚腕上挂着金铃铛,随着动作轻微作响。
“我叫牛贵儿去找你,说了两件事。这件你不同意,另一件呢?”
提起杨玉,李瑁怔了怔,态度陡然软了几分。
他抬眼看了看惠妃似笑非笑面孔,目光变得犹疑而黏稠,耳根发红,半晌方才深深垂下头。
“儿喜爱杨氏。”
“你喜爱就好。”
惠妃得意的笑了两声,高声奚落道,“杨玉是众矢之的,你若不肯争夺储君之位,凭什么占有世间最美的女人?”
母子俩冷冷对峙。
李瑁漫声道,“这么说,阿娘是一定要跟儿谈这个条件了?”
惠妃点头不语。
她叫牛贵儿传的话,是册封杨玉为寿王孺人,秩正五品。将出身来历不明的杨玉一举提拔,已是极大恩宠。惠妃猜到雀奴不会轻易松口答应册立子佩,看见杨玉第一眼,她就想到了这个主意。
她板着脸哼了一声。
“杨玉出身太过卑微,能服侍你已经是福分。”
李瑁垂着嘴角皱着眉,毫不留情地应道,“阿娘当初身在掖庭,罪臣余孽,身份也卑微,却能同时得到两位皇子垂青。可是阿娘慧眼如炬,弃宁王而取临淄王,可是因为知道临淄王将为天下之主?”
他怎么会知道李成器的事?
惠妃头皮骤然刺痛,转瞬蔓延到整个右半边头部。
她握起拳头,轻轻敲在头顶。这种疼痛钝钝的,仿佛有个铁虫子在脑袋里一窜一窜的跳。
李瑁针锋相对,毫不掩饰的轻蔑的看着阿娘,明摆着替宁王感到不值,更再进一步,侃侃谈起后宫格局,其镇定,全然不似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样子。
“当年阿耶如果能够力排众议,给阿娘后位,让儿名正言顺成为嫡子,阿娘今日还会这般不择手段,逼儿娶杨氏女吗?”
惠妃无话可答。
李隆基一直说朝野对武后乱政心有余悸,不接受武氏再出皇后。其中真假,她无从查证。诚然他给了她后宫最尊贵的位置,准她出入宫廷使用全副皇后仪仗,甚至默许她插手所有皇子公主的亲事,逼得他们在她跟前俯首帖耳。
可是——他毕竟没有给她正室名分,连带着她的儿子只是庶子。
她不想在旧事上纠缠,反问。
“不娶子佩你待如何,此番先封了杨玉孺人?”
李瑁摇摇头,郑重其事后退三步,再行叩拜大礼,身上绛纱袍子带着流云蝙蝠的暗纹,在日光下熠熠闪光,暗金色貂绒的滚边毛茸茸软塌塌的,被他英挺的脊背抻出硬朗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