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35)
辛衡不明白这算不算陷进去,但他欠她良多却是坐实的。
他把药捣得更细碎,默不作声地敷在她扭伤的脚腕上,绑上纱布,隔着布轻轻揉搓。揉着揉着他混沌的思绪才于罅隙中探得出路,眼前豁然变得亮堂了——他把人家姑娘脚都摸了个遍,又容忍不得旁人做这事,还需烦恼个什么。
“没有。怎么问起这个?”
“看你顺眼。”阮岑脸也不红,“我这人脸皮厚,恬不知耻挟恩图报,贪一个嫁过人好让爹娘瞑目的名头。就一句话,你敢不敢娶个命不好的姑娘回去?反正也碍不得你什么事,等你走了以后还是照样各过各的。”
这男人第一次笑了笑,剑眉星目,笑起来还挺惑人:“娶了你,然后各过各的?”
“怎么?不成?”
“这种事——两个人说了才算。”
阮家姑娘真是野大的,终身大事也像说儿戏一般,理直气壮得叫人咋舌。他略感好笑,逼近了去看她那张一本正经的俏脸,明珠灵动,直率得可喜,乱颤的眼睫才暴露出局促不安的心境。她似一知半解,又似自这偌大天地中捉摸到自然之理,勇敢赤忱地朝前踏了一大步,他的瞻前顾后便像是变样的优柔寡断了。
阮岑归结是知羞的,微垂了眼,耳根悄悄攀上一抹红。
“阿阮,你引了匹狼进来,想赶跑也赶不走了。”他觉得没何可隐瞒,也不想用多余的辞藻去装饰一二。她给他的感觉是直爽的,像阵清风,不爱累赘的修辞。“我心悦你,结发合卺便是一辈子的事,绝不会有各过各的念头。你呢,可想清楚了?”
她面上发烫,看着他笑眼里的自己脸红了一片。
阮家姑娘就这么犯浑,把半生悲欢卖给了一个不知根底的男人。
他没爹没娘,她孑然了四分之一的人生,两个天煞孤星的命途交缠到一起,不是逢凶化吉,就是煞气冲天。不得父母之命,不经媒妁之言,于是他俩一块过活便属无媒苟合,简直是不忠不孝的孩子在瞎闹,开初便无人看好。
家的含义在阮岑多舛的前十几年已渐渐模糊,而辛衡给了她一个家,如此便够她欢笑后半生了。
她体悟着他予她的参合着涩味的欢乐与诉不尽的牵肠挂肚,任意识随波逐流,像尾慵懒潜游的鱼。辛衡以温柔而强硬的姿态闯入她的生命,于是她练就的一身硬刺就忽而在他轻柔的抚摸中变得柔软无害——那是玄妙且难以言语的感悟:你漫无目的地行走于重重弥漫的山岚,好似一根随风飘散的羽毛,恐惧会落脚于何处,被挫折敲磨出独一无二的裂痕;如此惶惶难安地飘荡了不知多久,忽然有日寻到另一个缺口正好可与你契合扣牢的人,那往昔的撕裂之痛便不足挂齿。
他问她疼不疼。
这自小到大没呼过痛的女人,到底忍不住靠在他肩头哭了。
后来家里添了一口。
孩子周岁要拈周,名字还没起,说是看抓周时拿了什么物事再定。
阮岑费尽心思搜罗了各式物品,印章、经书、算盘、钱币、珠花、文房四宝一个没落下,不经意混了把扇子进去。小娃娃也不怎么乖觉,拿起经书丢下算盘,还没在爪子上逗留少顷,又抓过那绢珠花,谁都以为这小子往后定在脂粉堆里腻歪了,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一步一晃地把一角的扇子藏在怀里,咬定不放手了。
扇子……该是个什么兆头?
阮岑像她苦命的娘一样开始犯愁了。
辛衡心觉稀奇,揪住有扇子就是娘的儿子的胖胳膊晃晃,小狼崽咬着手指探头探脑,担心他是“虎口夺扇”来的。他揽过兀自苦恼的妻,给儿子留了个空档拉扯扇子:“就叫辛扇吧,谐音‘心善’也不错。大了要是问起来,就告诉这小没良心的是他自个起的。”
巫伽外的世道在这几年成了只破了底的碗,本浅可见底的国运哗啦地从小孔漏得一滴不剩。辛衡不是个纯粹的教书先生,他有他的放不下,她也有她的包容与限度。
辛衡去救素心那夜,阮岑等他等到很晚。
她有了男人,有了孩子,有了家,便没了无所顾忌,没了洒脱泼辣。天上星子一颗接一颗亮起,低微却喧闹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扰人心烦,她拼命压抑着心头浮泛的不详联想,到三更等来了一个血人。
“阿阮……”
她亮了灯。
辛衡的面上是白净的,神态疲倦,隐含苦涩——没受太重的伤。他抱着个女婴,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笨手笨脚的,孩子给我。”阮岑命令道,“辛衡,你给我死到外边去。”
辛衡没说话,身上萦绕着刺鼻的血气,还有未散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