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22)
辛扇闹的响动不小,小姑娘受了惊,意识到自己做的糊涂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许是太急,他这和毛手毛脚半点不沾边的妹妹竟侧手打歪了砚台,几点墨渍便溅在外头。
素心忙不迭用手背去揩净,被辛扇按住了。
他怪不是滋味,抽了张宣纸刮走那几滴墨点,陪她坐在软藤椅里。夕阳西斜,不知是归巢昏鸦还是雁群刷地从空中晃过去,像是太阳里穿过的一条丝线。兄妹俩呆坐观景,卯足劲憋着比谁先讲话似的。
辛扇先破了功:“我看到那个怪人了。他来家里做什么?”
素心:“……”
辛扇灵机一动:“莫非和爹上次说的那事有关系?他要接你走?”
小姑娘抱着膝头,把脸埋得更低了,声音如闷在瓦罐里:“嗯。”
“你没答应吧……你答应了!?”这笑话可不好笑!
辛扇刚想干笑,素心头微微朝下点点,他的唇角就半咧不咧地凝滞在那。这孩子如遭当头一棒,一下打傻了,他歪头极慢地拨弄头发,好像从没认识过她。
“……为什么?”他轻声问。
素心终把脸露了小半,辛扇的舌头立时给猫叼走了。
她被一群小童指鼻子骂作狐怪只一笑置之,被人在暗处戳脊梁骨也不曾落泪,兴许晓得自个是捡来的,就不愿多添事,安安静静吞着各色苦药,永远是笑吟吟的。
素心眼里蓄着泪,晶莹发亮,闪得辛扇心口一颤。
“我身子医不好,不能再拖累——”
“——拖累?”
辛扇无名火起:“家里阿爹、阿娘,还有我,哪个把你当拖累看过!?你是我妹妹,别人訾短你,我教训他们是应该的!爹娘就是委屈自己,也不会叫你委屈着……到头来,你竟是这样想的?辛素心,究竟是你不欲‘拖累’家人,还是你压根……就从没把我们当家人看过?!没把我当哥哥看过?”
小姑娘眼泪落在颊上,嘴唇失了血色,不住发抖。
辛扇适才把她的“秘密”捅破,等同同时朝他俩打了重拳,他抱臂倚着门框等了会,久不闻人声,眼里光彩渐渐熄灭。
他想,天下真没有比自作多情更可笑的事了。
这少年没再多等,低垂肩膀退出去,嘭地合上门。
——
“于是你们就闹僵了?”
娄昙起初不理解这对兄妹缘何起了龃龉,知悉始末,扬眉道:“我对辛家小子所知不详,但若如你所说,他这回必然气狠了。”
琴鬼收徒后得以借琴沟通天地,吸取灵气稳固魂魄,终能换下死前被逼套上的华艳红裙。他将青丝一束侧依着左肩,长衣素白如雪,清逸高华,隐有月宫仙人之姿。不止佛靠金装,鬼也靠衣装,这扮相还真挺端雅。
娄昙仗着辛家兄妹之外的人瞧不见他,懒懒散散靠在麦秆堆上。
他徒弟好容易养的几寸肉全瘦没了,衬得一对杏眼益加圆润幽黑。她慢慢把脚掩回裙下,让自己拢得更紧:“阿兄是恼我不信他,可我……的确不能留下来。”
入秋积云攒水汽,铺得厚厚几层,浓重湿气笼在面上。那云翳叫风吹得动荡难安,挤得摩肩接踵,割肉般地绞了几滴雨珠。素心不欲进屋,钻在檐下躲雨,他道徒弟体弱,转而又猜她约是要借冷气静静心,不再劝说,飘到檐下寻思要如何开解。
娄昙小时很黏娄襄,师徒偶有争执,捋捋就风平浪静地揭过了。他没这等经历,绞尽脑汁才匀出话来:“有什么顾虑,不妨先告诉我,横竖你师父是个鬼了,不怕多一桩事操心。”
小丫头外表柔顺,性子比她哥还倔百倍。她心窝插着根刺,刺那头是亲,这头是己,泾渭分明,竖着无坚不摧的樊篱,娄昙现在做的事就是把它凿碎。
素心踌躇了会,怯怯地从她的羊角尖里探出脑袋。
“我生身父亲是前朝要人,听说是了不得的人物。”娄昙殉国夭殇,免他伤怀,她措辞小心谨慎,“如果有人知道了,决不会允我活下去。还有那些心怀不轨的坏人……若找上门来,爹娘怎么办?又能逃哪儿?”
得了,经年累月积习深重,非朝夕可改。
娄昙:“你爹娘养你育你数年,必已料到今日,何苦杞人忧天呢?至于你阿兄那个愣头青,听你要走自然舒坦不到哪去,你又这么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该如何是好?我要是那小子,看你吞吞吐吐也得恼了。何不与他推心置腹试试?做个闷葫芦可没半点益处。”
素心:“我会和阿兄说开的。”
“那我便放心了。”
雨丝渐密,从娄昙头顶毫无阻隔地落到泥土里,他刚说完,一股森寒之感忽地袭来,好似那雨珠笔直滑进了腹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