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201)

作者:休屠城

她假扮他人的时候,自然有股浑然天成的真实,路边茶棚里,旁人看着下人仔细搀扶来一位捧着肚子,面色苍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轻妇人,见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让着,唯恐闹出些事情来。

她吃饭喝茶也很仔细,不是挑剔,略有些讲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回望,眼睛盯着人,带着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见同行的妇人,撞着机会,还会主动攀谈两句,说些家长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前一日听她说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听她说是读书人家,一会儿访亲,一会儿归家,小玉跟她在身边,悄悄问:“夫人,您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甜酿微笑着捂着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紧要的是有底气,假的也能说出几分真来。

这次的月事,淅淅沥沥伴了一路,甜酿也算是从金陵安然躺到了吴江。

离开吴江时她已经七岁,口音虽然已改,有些东西还模糊记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会偷偷讲些吴江旧事,七七八八,甜酿还记得不少。

吴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镇十市,水道纵横,湖荡密布,沃土宜农桑。因此也盛产丝绵绢罗,绸丝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隶的水驿之冲,多驿站、多酒馆、多邸店、多勾栏。

此地人口稠广,户籍八万,三十六万人口,繁华之外,也有闹中取静的地方,湖光山色,农桑水田,是个宜居之地,归隐之所。

甜酿到吴江,是归乡的妇人,吴江有很多这样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为妻作妾,后来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吴江来,可能依傍亲眷,也可能归于风月,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落脚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泽湖,河道如织,村民多以打铁为主,前头还有一个大庵村,大庵村以养蚕生茧为生,小庵村多是迁来此处的外乡人。

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屋后就是梅泽湖,树下一片桑林,四邻都是养蚕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其余时间,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

购置了柴米油盐,衣裳被褥,手头的银两便所剩无几。

日子终于安顿下来,她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身子总犯懒,长夏酷热,夜里总有睡不着的时候,

是真的睡不着,越深的夜里,脑子就越清醒,什么都记得,一帧帧一幕幕,辗转总难眠。

起先那几日,从日到夜,没有阖眼的时候。

天太热,屋里太闷,虫蚁太多,床很硬,衣裳太粗糙,无一处顺心。

水边的花蚊子,叮在素白的帐子外,虎视眈眈盯着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到处都是痛的,痛到心口来,挠得破皮出血,还是止不住痛痒。

两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婢子,倒不如说是孩子,懵懵懂懂,根本顾及不了她。

她过惯了锦衣玉食,惯于有人服侍。

要戒断,很痛苦。

她依靠吃东西来缓解自己的情绪。不断的吃,小玉管着一日三餐,很会寻吃食,水里的虾蟹小鱼,田里的菜根瓜果,桑葚野果。

心情总在反复,低落又高涨。

有时候,迷迷糊糊之间,她能听见有人低声唤她,唇齿缠绵,还有千回百转的低吟。

她吓到颤抖,久久不能自抑。

后来她就白日昏睡,夜里清醒着,守着窗户看景,月色之下,梅泽湖照耀得如琉璃一般空静。眠鸥宿鹭,阒然无声。

这湖她记得自己来过,跟着王妙娘,自己跌进水里,被渔民捞起来,所以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空荡荡的屋子实在坐不住,她也敢冒险出去在水边走走,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披头散发,面色苍白。

不能恨,也不能爱。

想恨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千依百顺、柔情蜜意、耳鬓厮磨。

想爱的时候,会想起那些随心所欲的折辱,硬生生将自己掰断,捏在手心里搓揉。

可像她这样自私的人,为了一份优渥生活,瞒骗撒谎,曲意讨好了十年,为什么就不能忍受呢?

不能忍受他轻而易举破坏自己的亲事,不能忍受他的肆意强占,不能忍受他一次次把她捏在手里,不能忍受他在床笫间摁住她的脊梁,不能忍受他用旁的来压迫她服软。

她也并非良善,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坏?

就是不能接受。

不想成全他,也不想成全自己。

所以最坏的人,是她吗?

既要心安理得的享受,又不想放下身段?

甜酿是被锣鼓声吵起来的,远处隐隐有鞭炮和铜鼓声,原来是秋闱放榜,前头大庵村有人榜上有名,府衙里来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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