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温柔(103)
是的,这座城市的雨季来了。
往些年,雨季漫长雨势猛烈的时候, 南泽城中那条弯弯绕绕的小河也能化身为洪水泛滥,令人畏惧的洪水源头。
奉清小时候在南泽待了几年,遇上涨洪水的也只有一年,那时候她被隔壁的调皮小孩诓骗出去,去被水淹的堤坝里捉鱼,鱼儿在浅水滩中四窜挣扎,而他们撩起裤脚在那水里玩起了捉鱼比赛游戏。
而这种涨水涨上的河水里并不安全,会有血蛭,吸附在人的皮肤上,拼了命的吸血,不见火不会下来。奉清见到邻家小男孩的脚上沾了个血蛭,心里害怕,跑上岸了,上岸后却光着脚被碎玻璃划伤了脚踝,还看见了一条快三米长的水蛇,一半身子盘在岸上,一半淹没在浑浊的水里。
还是小孩的她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拔腿就往回跑,恰时天黑了,看不见路,脚上又不知道撞出了多少片青紫,疼得她哭都哭不出来。
涨水的南泽停了电,被水淹的街道四下一片漆黑,浓稠的漆黑如大山一般压在她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奉清记得自己那时候实在是太累了,找了个小柴堆把自己蜷缩进去,小小手掌环抱住自己的肩,她又冷又饿,发了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在夜里什么也看不清。
最后,是爷爷来,打着手电筒找了大半夜才把她找到,带她回家,烧水喂药,还假装严厉地呵斥了她几句,她开始哭,爷爷就哄她,叫她清清宝贝,然后用那双苍老的双手为她清洗伤口,为她上药,为她轻轻地揉那方青紫。经此事过后,爷爷将她关在家里几天,不准许她再出去玩。
她那时实在淘气,又受了邻家小孩的蛊惑,病初愈,翻了一楼的窗户出去玩,一玩又是一整天……
奉清垂眸,忍住哭意,在心底轻轻说:爷爷,清清不会再不听你的话了。
可却早已物是人非,他们天人两隔啦,她甚至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能看见。
奉清撑着伞,迈步走下轿车,走进雨中,雨丝飞进伞里,贴在肌肤上,冰凉冰冷。
她迈开腿径直往墓地里走,逆着人流,肩膀被人撞得生疼。
唐砚低头在抽烟,抬眼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有点心疼,问她:“清清,要不要我陪你?”
雨水噼里啪啦敲击着伞盖,奉清闭了眼睫,轻轻回:“不用。”
她要单独去见爷爷,去看哪怕是冰冷的墓碑一眼。
进了墓地,灰色阶梯沿着墓地铺陈往上,爷爷的墓地在后面,在上面。
凉高跟踩着冷硬的石板,一步一步往上走,她穿了一件纯黑长裙,领口绣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是爷爷生前最喜欢的花。她还带了一束向日葵,紧紧地护在怀里,不让雨水打湿它的花瓣。
最后几米的距离,几乎花了一生的时间去走,目光定格在深灰色石碑上方小小的黑白照片上。爷爷眉眼舒朗,发丝如雪,他看着她,在笑。
心里弦突然就崩断了,奉清轻轻走近,弯腰将手中的向日葵放在爷爷的照片旁。
墓志铭深深刻在石碑上:奉氏老先生,奉泽宏之墓,卒于戊戌年五月十七日,享年八十岁。
铭刻的大字旁边刻了宗亲姓名,奉清一点一点看下去:爱妻岳玲,大儿奉启航,二女奉启芸,小女奉荷,吾爱孙女奉清。
吾爱孙女清清。
伞嘭嗵一声掉下,砸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伞柄撞在尖石上,被划出一道凹痕,伞面向下,如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花。
雨水尽数倾洒而下,落在她的头发上,眼睛里,嘴里,将黑色裙子浇得湿透。发丝贴着脸颊,水流一束一束顺着脸颊往下流。
“爷爷。”奉清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了,“不肖孙女清清来看您了。”
世界没入雨中,她的声音也被淅沥的雨声盖过。
细白手指轻轻抚上墓碑上那方黑白照片,眼泪和着雨水一同流下,奉清轻轻开口:“爷爷,今天我不走了,在这里陪着您。”
全身湿透,她半跪在雨中,目光里似乎含了怎样也化不开的哀戚。
明明上一次见面,爷爷还曾牵着她的手,对她说好些悄悄话,可为什么这才几个月没见,爷爷就成了一具冰冷毫无生气的尸体呢,不,她连尸身也没能见上,留给她的只剩那装了爷爷一部分骨灰的骨灰盒了。
何其残忍,何其痛苦。
冰冷的雨亲吻冰冷的墓碑,这方寂静的天地里,住了两个心死的人。
奉清不记得自己在那跪了多久,只记得一把黑伞,遮住了她的天空,惨白云层与雨幕被那把伞隔开,她的世界只剩下了黑色。
顺着握着那把伞的大手往上看,多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啊,她曾经那样深深地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