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狗血)(170)
他再一次回答天子的疑问,衔着淡淡的笑意,站起身,声音平平静静:“嘉平元年,那样久远的事,谁还记得呢。”
袖中染血的黄铜钥匙,在年轻男子敛衣起身的动作下,于重重素衣雪白后,悄然跌落在牢内的污地上,与混杂暗红血污的泥地,融为一色,不为人觉。
颜昀走向摆好的纸笔几案,静望着穆骁问道:“陛下所说的不杀琳琅、不杀阿慕,可是真心?”
穆骁冷声道:“……自然。”
并非先前为激颜昀心生怨恨时,所说的,不仅要与顾琳琅“再续情缘”,还“爱屋及乌”,允许她的孩子活着,而是,他根本杀不了顾琳琅。纵在心中恨极了顾琳琅,他也杀不了她,在离杀她最近时,他没能动手,此后不管心中多恨,他都无法再对顾琳琅举起屠刀。
他要顾琳琅活着,将她活着囚在他的身边。既然她叫他一世不得欢愉,将在怨恨和痛苦的折磨下,孤独至死,那他,就将同样的痛苦折磨,通通回报给她。颜昀一死,人世间,能拴住顾琳琅不自尽的,唯有一个颜慕,他会为这个,留住颜慕的小命。他将以颜慕性命为胁,将顾琳琅囚在身边一世,当有一日,他身死时,他会带着顾琳琅一起走,人间黄泉,她永远别想再抛弃他。
当年,顾琳琅哄骗他时,曾与他立誓,“同归同去”、“白头到老”、“生死相许”。到头来,“同归同去”,成了顾琳琅为能杀他,不惜牺牲一己性命,要与他穆骁“同归于尽”。“白头到老”,成了他与顾琳琅,往后余生,将互相折磨到白头。
而“生死相许”,是他会好好留着顾琳琅的性命,他不允许她解脱地死在他之前,他要她痛苦地活着陪他,一直活到他死的那一日,与他同日而亡,合葬一棺。九泉之下,他亦会将顾琳琅,牢牢地锁在他的身边,来世,生生世世,他永不放手,纵世世皆是孽缘、不得善终,他也要与顾琳琅世世纠缠,她永远别想摆脱他,永远!
心底深处,尽是悲凉的自嘲回音,而面上,依然是胜者的冷峻从容,穆骁道:“朕与顾琳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朕会与她生死相许、白头到老,对她自然永无杀心。”
“有情人……终成眷属……”颜昀极轻地笑了一声,似在嘲人,又似在嘲己,他静默须臾,平静地望着穆骁道,“成王败寇,我既败得彻底,便如陛下所愿。休书我写,对琳琅,我也会告诉她,我恨极了她。我会遵照陛下所说的,当着琳琅的面,跪下来求陛下,求陛下给我一个体面痛快的死法。”
不久前,还似油盐不进,这会,却又忽折了傲骨,穆骁攥着掌心的白玉扳指,审望着颜昀,沉疑未语时,又听颜昀似是苦笑道:“骨头再硬,也禁不住摧打,陛下准备的这些刑罚,我一个都受不住,我怕疼。”
淡淡的苦笑,在颜昀面上,如烟散去,从前的大楚皇帝,声亦轻隐如烟,他容色雪静,垂着眼眸,低低地道:“我这一生,疼够了。”
原以为自己会被穆骁直接扼死,但睁眼醒来时,却非到了黄泉忘川,而是身在一间阴冷可怕的地牢。昭华何在、阿慕何在,他们是已遭到穆骁毒手,还是像她一样,暂还活着、身在牢中?!
自从昏迷中苏醒,琳琅便心忧如焚,她在不见天日的囚牢中,不知煎熬困苦多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响。有狱卒过来,打开牢门,将她带了出去,并告诉她道:“陛下要见你。”
琳琅苦问狱卒,昭华与阿慕现下如何,但狱卒,一个字也不肯对她说,只是沉默地奉命,将她带往地底某处。关着她的那间牢房,原还在地牢上层,越是沿着深不见底的地阶,往下走,越是阴寒刺骨,血味浓重。
约莫走了盏茶时间,狱卒停下脚步,退至一边,琳琅越过牢中幽幽灯火,望见了晋帝穆骁,望见了她的夫君颜昀,登时心头狂震,顾不上自己身体虚弱至极,急忙竭力奔近前去。
奔向夫君的途中两侧,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可怕刑具,每道刑具上,皆是血迹斑斑。琳琅一路心惊胆战地来到夫君身前,见夫君衣袖染血、一手掌心血肉模糊,似是已被穆骁用刑,立时红了眼眶,泪水颤颤欲落。
“昭华……”
因为穆骁之前将她掐到昏迷的可怕行径,琳琅嗓音沙哑。她哑声唤着她的夫君,知道这大抵是他们赴死前,此生最后一次相见,痴恋不舍地凝望着他的容颜,并欲心疼地,轻握住他受伤的手。
但夫君却微侧身避开,用那只伤手,忍痛拿起案上一支毛笔,浸蘸墨汁,弯身书写。
掌心滴落的鲜血,与墨黑的字迹,同时落在铺开的纸上。尽管右手有伤,但夫君下笔流畅,文思未有丝毫凝滞,笔下一字紧接着一字,好像落笔写下的那些话,早在他心中,想了有千遍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