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归(66)
“可不是个黑心的。借着闹水患,让兵丁扮作流民北上,又借着儿女婚事将兵器运上来,可怜那洛家女儿花容月貌,做了夫家娘家一颗棋子,听说若非在去往南境的路上失了踪迹,也免不了杀头流放的,可怜呐!”
的确可怜,宋聆珏歪着头思忖,想来那日援军已及时赶到,逆贼也没什么好下场。
“你在做什么,还不将窗阖上!”宋聆珏被吓了一跳,支着窗子的木棍一下砸在脚上,也隔绝了外头的一切。
门口是个从头到脚一身黑,包得密不透风的女子,唯有一双眼睛清澈灵动。她将一包燕元糕摆在屋内唯一的桌案上:“叫醒你的同伴,吃完赶紧走。这里原是间闹了凶案的鬼屋,三年来无人问津,要人将你当做恶鬼不成?”
“鬼屋?”宋聆珏耸耸鼻子,死的莫不是个如花少女,屋子都破败至此,竟还留了股熏香气息,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恩人救的我们?”
“若把我当恩人,就赶紧离开,免得连累我。”
是人便多少有些不能言说的苦衷吧。这女子既救下他们,想来心肠也不坏,还是莫添麻烦的好。宋聆珏跪倒冲那女子背影拜了拜,揣上糕点,背起半醒的月姮离开。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那蒙面女子从怀里取出一张布告,读完泣不成声。
洛氏、丁氏、谭氏、明氏,主谋问斩,九族充军流放;丁氏逆子下落不明,悬赏缉拿;明氏贵妃功过相抵,出家为尼。
终是昨日繁华,一夜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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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中,勤拙殿,燕匀理的小书斋,取义勤能补拙,是燕匀理得封太子之日,宋宰执代表群臣,提的字。
此时二人面对面坐在殿中,仿若十年前,宋宰执教导燕匀理政务一般。只是时光荏苒,当年的孩童长成了有勇有谋的少年,而当年的老者日渐花发苍苍。
“臣有罪,蒙圣恩不予追究。此次告老,还望恩准。”
“圣上我年纪尚小,没了宋相你这头老狐狸,谁来帮孤牵制各方势力。不过是知晓洛氏狼子野心,知情不报而已,何至于喊打喊杀的?”
小皇帝话里有话,此番埋怨也多有取笑,然宋相心中有事,即便多年高位养出了不卑不亢的性子,也不免骇然:“宋氏一门,愧对皇恩。”
“你祖上通敌背国,我祖上利用牵制,最终逼死你父亲,致你孤儿寡母颠沛流离,就连你出仕多年,老夫人也不愿进京颐享天年,想来终究还是心结难解。
然这都是过往之事了。当年父皇言明真相,是为解你心中疑虑,望你能停止寻找真相,全力辅佐于我,你又何苦教导儿女纨绔跋扈,是怕他们会走上你的老路,还是怕你自己会走上你父亲的老路?”
“臣…臣也为儿女动了私心,若这天下换了姓氏,便无人知晓宋氏过往…臣有愧。”
“先人之过,却不妨碍你我成为一代贤臣明君。你百般骄纵宠溺他们,可瑕不掩瑜。你家三小姐,还是被母后看出心思机敏;你家小公子,还是机缘巧合,做了孤的抱月贤臣。
诚然孤还算不上是个明君,但你亦认为勤能补拙,孤还有望,故而此处才名为勤拙,不是吗?”
“…臣…”宋宰执望进对面年轻人的眼里,那明眸璀璨,有三分泰然自若,有三分中正不阿,有三分赤子之心,然亦有一分意气用事,尚需打磨。
老者拱手相拜,这一拜里,是前尘往事随风去,是明朝新象迎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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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之事尘埃落定,帝后二人于吉日,坐龙椅凤驾之上,待众臣朝贺。
殿门尚未开启,本是最好的晨曦微光里,元嘉却觉得,与燕匀理坐在这昏暗之中,亦有些凄惶。
“我们终究还是长大了,学着阴谋算计,学着顶上一副威仪的面孔,不去看自己的喜与恶,乐与悲,木偶一般,好生厌倦。”
“怎么,见识了我的真面目,现下后悔还来得及。”燕匀理叹了口气,迟疑良久:“你…你若想要自由,我定能寻个由头…送你…出宫。”
元嘉却愣了神,在晦暗不明之中不知所以:“外头敲钟了,你…你坐好。”
燕匀理苦笑,整了整衣襟,却听元嘉又道:“何必大费周章,我原也不是什么善茬。”
欣喜若狂,二人此时只想放声大笑,却又默契地止住笑容,正襟危坐。
殿外响起庄严鼓乐,象征朝堂威严的两扇中庭雕龙纹大门,缓缓开启。晨曦刺目而温暖,热烈地照进大殿。在那道门外,是恭敬而拜的群臣;而在那道宫墙之外,是千千万万,平安喜乐,各自经营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