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傅恒妻(225)
明瑞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应和杨重英的话, 他恍如行尸走肉, 嘴里说出来的话,手上做出的事情, 已经绕道而不经过受到严重情绪创伤的大脑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签发给杨重英的手书是怎样写成的。
杨重英从他这里得到那张无比重要的命令函, 告退后迅速转身出去, 将它带给由永昌骑马行路赶来的官吏,后者将持着这张函件追上护送福灵安的灵柩返回京城的车队,车队最后将凭着这张文书在朝廷向皇帝作交代,也向傅恒大人做交代。
于是只留下明瑞一个人静立在营帐中,面对自己满腔的悲痛与伤情。
明瑞注定不能怀念福灵安太久——他还是云贵总督, 手下无数受到他统帅的人都仰仗着他的决策去作应对, 一旦他分心太久, 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头脑与判断能力,进而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到时候将要折毁在这片土地上的性命, 就不仅仅是福灵安了,而要牵扯上更多无辜受难的百姓民众。
当明瑞稍稍恢复了一点儿神智的时候, 他开始提笔写家书。
家书是写给他的叔父傅恒大人的。
他必须得把福灵安在云贵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都写明,给叔父及婶母一个明确的交代。
明瑞在四更天的时候终于写完了这封浸透他伤痛情绪的家书,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受到了严重的损耗与懈怠。
可他还是不停顿地又拿了一张空白宣纸铺在桌面上,转而写那封要呈给皇上的正式奏报。
他将家书中的内容稍微更改了一些行文逻辑与表述,去除到其中含着个人真情实感的部分,尽可能地从一定的高度距离上重审自己的文字。奏报必须得客观而详细,不能有细节上的模糊与谬误。
为了明确事情的细节,他还又找人将杨重英召回了营帐中,问询确认过后,才最终写成了上交给朝廷的正式奏报。
当他终于将毛笔扔在了一旁,整个人脱力而不得不倚靠在椅背上的时候,他声音发紧又苦涩,他只能把自己无处诉说的情绪排遣一部分说给杨重英听。
“福灵安,他是我叔父傅恒大人的长子。我从未见过一个年轻人向他那样对自己充满要求。他身上没有出身名门世家的骄纵脾性,他比谁都更能吃苦耐劳。”
“他期待着为国效力。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到达云贵地区后来向我报道,他那天脸上满含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壮志豪情——”
“我现在觉得,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那天在阳光下积极而锐意的面孔了。”
*
傅恒穿过庭院来到纯懿所处的屋院前。
他从未在妻子的门前如此踌躇过脚步。他一向是将纯懿视作是自己唯一的归处,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他都可以从她这里得到支持与力量。
但是这一次,是他们共同视若骄傲的爱子折毁在了缅甸的战场上。
他们注定都要经历一场痛彻心扉的撕裂。
他推开屋门往里走,纯懿正坐在书桌边提笔写字。她见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甚至犹是扬起满含惊喜的眉目神态,起身过来迎接他。
“你怎么今日下值得这样早?”
纯懿被傅恒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她年轻时那种因家世际遇的磋磨而不得不养成的敏锐眼色,在傅恒的面前如今全都失效不再被使用。她没有能第一时间发觉傅恒的不对劲,于是她的反应让傅恒更加难以启齿。
“怎么了?”纯懿后知后觉,她看出来傅恒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傅恒仍在措辞,没有作答,于是她又追问了一句:“出什么事情了?”
她的眼神开始来回动摇,像她这样聪明的人,几乎是凭着直觉做出了猜测。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停滞在那里,像是陷入了冷凝。
“是福灵安在缅甸有什么事情吗?”
傅恒痛苦地掩面,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从未有过这样情绪失态的时候。
当他稍早些时候在军机处得到那份自缅甸发来的奏报时,他出乎自我意料地表现得很克制。
他颤抖着手将奏报注上“已阅”二字批复,随后和那一沓要被一并递上去交由皇帝过目的奏请叠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后,他不得不迎着手下能够接触到这份消息内容的官员们各异的眼色和目光,他在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全然的悲痛外溢出来。
他知道每一天都有人在战场上死去,福灵安也不过是他们中平凡的一个个体。四海之内如他一样,因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而痛失爱子的父母还有许许多多。如果他有了自私的想法,那么他就不配担当如此要职。
既然去了战场,就要做好牺牲阵亡的准备。在他和纯懿亲手将福灵安抚养长大的过程中,他们早就应该为这种残酷的可能性打好心理基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