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傅恒妻(143)
“道听途说的故事,比不上真实经历时的直观体验。张廷玉大人遇事时,我已是有分辨能力的人了。他屡屡乞骸骨欲还乡,却每每为皇上所否决。累累白骨、活生生的教训摆在张公面前,他何尝不知激流勇退的道理?可他处在那个位子上,早已由不得他自己去决定他的去留进退。”
纯懿一把抓住傅恒的手,又蓦地松开。
纯懿假想自己如果是男儿身,该有怎样的志向:“倘若我是少年郎,我必也曾胸怀一颗赤忱心灵——年轻时尽情去建功立业,于四海宣扬我的理想,亲眼见海内升平、国家大治、百姓安泰;年老时便放归山水间,农屋老妻浊酒青竹黄犬,去真正做回布衣百姓,享自己年轻时积下的福果。”
但她很快转变了态度:“可换做如今,倘若我是少年郎,我必拒庙堂于千里之外。”
就在这一刻,纯懿似乎真正与自己故去的兄长宁琇达成了某种和解。
自同一位阿玛、同一位额娘那里承继下来的血脉,终于体现出它们高度的契合感。
像是一道灵光猛地在脑中绽成绚丽焰炮,她几乎是在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就想起了兄长宁琇,无数个夜晚她都不曾梦见的宁琇,此刻终是以最明亮的样子显现在她眼前。
宁琇就是选择了远离庙堂而去往江湖。纯懿从前不愿支持他,但如今她开始懂得他的内心世界,可惜终究是未逢恰时,这份同理心到底还是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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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浑黛的住处在白日里并不设门闩,一是因为山野农家民风淳实,二是由于她豢养一狼犬看家护院。
这只狼犬还与纯懿有些渊源,是她从前府中养的护院犬拔营的第三代孙,生在傅恒于京郊所立的别府笙箫园里。
园中侍者知山妇玉氏与主家福晋交好,便作人情送了一只幼崽过来,美其名曰是看她独居山中,送一犬以看护院舍。
“底下人最会看人眼色做事,总是无须你开口吩咐,他们就早已办妥当。”纯懿见那雄赳赳气昂昂的狼犬,觉得有几分好笑,“可往往也就是因为这底下人自作主张,硬是惹下许多不必要的祸患。他自以为是办了桩好事,却是给主家埋着隐患。”
“你可别为了这事去责罚那人,他也是好心肠。”玉浑黛这话说得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免不了默默泄了气,柔声道,“罢了,你持家办事自有分寸,我可管不着你。”
她又侧目去看一旁端坐的俩年轻郎君,他们二人手里捧着陶制茶杯,完全持着恪守谨言慎行的规矩,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你家孩子都是好教养。”
纯懿也看向两个儿子,温声对他们吩咐:“你们两人出去走走吧。出门后沿着东边的小道一路往山底下走,过了一处溪水后路渐开阔,绕过几处弯路,便可见到你们姨父姨母所捐建的曹氏学堂了。走到那儿就可原路返回来,待你们回来,稍坐片刻用过点心后,我们就要与玉氏夫人告辞归家了。”
“是。”福灵安与福隆安相携离去。
“我去厨房将牛奶羹搁上蒸笼。”玉浑黛从坐榻上起身,顺带提起炭炉边已经见空的水壶,也是要去院子里打了井水起来添些茶水煮来喝。纯懿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水壶,也起身随她往外走。
纯懿在院子里熟练地撤了水桶往井里去吊水起来,依着她的出身,本该永远不必亲手做这样的事情。
可她就是在玉浑黛这里自然而然地躬行家事,未有片刻迟疑或是故意作秀般的意图。
“你莫要抿着嘴笑话我。”纯懿弯着眉眼好脾气地说,“我虽过惯了有人伺候的日子,却也不是半点儿家事都做不得的脾性。乾隆十六年我隐居京郊与你相识的时候,我便是亲手做过许多家务事的。虽然绝对称不上精通,到底什么都能做一些。”
玉浑黛却知道,纯懿特意打发了她的两个孩子出去,不是只为了和她说这些话,于是她主动问:“你是在想什么呢?”
“近来发生的事情,不得不让我多有思虑。你也要多——你也要叫你阿玛多小心。”纯懿将打起的一桶井水慢悠悠倒进大茶壶里,多余的井水舀出来摆在一旁盆子里,端起来搁到荫棚下,“只为清浊二字,就已经折了那么多性命进去,可见刀笔过处,唯闻呜呼声一片。”
玉浑黛虽居于山野间,却也对外头的纷纷扬扬的诸事有所耳闻。
她知道纯懿语中所指,是三月间定案的胡中藻《坚磨生诗钞》一事。
然而她不像纯懿那样轻易接触得到最终的刑罚结果,只知胡中藻大抵是要倒大霉了。
纯懿见她眼眸轻闪,似有求知意图,便遂了她的心思稍微往下多谈几句:“他与他族人皆要丧命,师门及友人,也牵连颇多。鄂尔泰曾于他有师父恩情,牌位也要被挪出贤良祠。前几日张廷玉大人作古,先帝当年金口玉言,可如今皇上能否成全他配享太庙还未可知。身后事如此这般,他们当年又何苦两相倾轧,到底还是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