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端宁临走前，去拜访了兰曦松。

　　兰曦松那时因为不愿同柳氏一族同流合污，在朝堂上并不顺利，官位一削再削，手中几无实权，只剩下一个听起来比较好听的皇子老师的虚名罢了。

　　昭端宁在他面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先生，学生来同您道别。”

　　兰曦松叹口气，看着他几天里迅速消瘦下的身子和憔悴苍白的脸色，“殿下受苦了。”

　　昭端宁单刀直入，“先生还要留在这京城么？”

　　兰曦松怔了一下，意识到什么，眼皮一跳，不答反问:“殿下真的要走这条路么？”

　　“学生十四年来一直走了错误的路，时至今日，悔恨万千，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兰曦松愕然，一生忠君持道的读书人被昭端宁话里的意思惊到了，他沉默许久，抬手抚上昭端宁的头顶，努力平稳下去的声音没什么异样，手指却微微发起抖来，“好孩子，你可知会有多难么？此路……此路……一旦失败，你又该将如何啊？”

　　一旦失败，这天下还能有你的容身之所么？

　　昭端宁替他将不忍心说出口的话补全，“此路大逆不道，离经叛道。但学生走了，便能换得无悔坦荡，便能少几分内心的煎熬。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兰曦松听得胆战心惊，却颤声问:“四殿下是在怪罪微臣懦弱么？”

　　“先生有先生的苦衷，学生也有学生的选择。学生只怪自己走错了路，其他的，学生谁也不怨。”

　　“先生饱读诗书，学生今日便想问，学生要逆的道，真的配称作雍俪的大道么？民不聊生，奸佞当朝，几万名将士沦为争权夺势铲除异己的弃子，天地都快烂透了，这样的大道，还有意思么？”

　　昭端宁说完又轻轻地笑，不过几日的时间，他身上就覆了一层化不掉的寒冰，即使笑起来，人也冷冷的，再不复往日的模样。

　　昭端宁淡笑着，语气笃定，一字一句木然道:“先生心里有答案的。”

　　少年人一夜之间鲜血淋漓的蜕变下，是他做师长的失职与无能。

　　兰曦松深深凝望着昭端宁，他心里当然有答案，同时也已经看到少年孤注一掷的决心，深知自己不可能改变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

　　昭端宁同他对视，眼眶微微红了，他知道再留下去自己就会失态，便又低头磕了三个头，“一日为师，终身难忘恩情，先生的教导学生毕生谨记不敢忘，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先生千万保重。”

　　昭端宁行完礼，起身往外退。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忽的传来兰曦松略显失态的声音，“霁安！”

　　昭端宁停住脚步，并不回头。

　　兰曦松从椅子上起了身，望着少年的背影，喃喃重复一遍，“霁安。”

　　“殿下若不嫌，及冠之后，可以为字。”

　　“望殿下此去，光风霁月，万事皆安。”

　　“若是……若是山穷水尽，请殿下……千万…………千万放过自己。”

　　☆、第 88 章

　　兰曦松向来稳重的声音带了哽意，一生孤傲执拗的人，竟也对眼前将要走上大逆不道之路的学生说出这般温和服软的劝慰之语来。

　　没有怪罪，没有怒斥，只让他山穷水尽之时，放过他自己。

　　昭端宁仍不回头，他在原地垂下头，“多谢先生。”

　　说完，他大步往外走。

　　兰曦松失神地望着少年的背影，半晌才回神坐下，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痕。

　　大道将崩。

　　大道将崩。

　　他于此时，后知后觉中，竟蓦然在四十多年的孤苦人生中，抓到了一丝令他战栗的快意与期待，让他早已作冷的鲜血沸腾起来。

　　滚烫颤抖。

　　所谓大道，冰冷无情，几十年来只让他得到了无尽的心灰意冷。

　　肉/体凡胎的他磨烂了皮肉，揉碎了筋骨，只剩下残存不多的热血，要引着他重立起来，睁开眼看清楚该往哪里走。

　　像是上天悲悯。

　　“走！”兰曦松从噩梦中惊醒一般，颤抖着手抓住桌沿，呓语般喃喃道:“殿下放心去走，殿下放心去走，先生立在你背后呢，绝不让你粉身碎骨。”

　　“先生立在你身后。”

　　“绝不让你死不瞑目。”

　　兰曦松低声呢喃着，眼前却花了。

　　“霁安啊……”

　　“霁安……”

　　“先生绝不让你再后悔。”

　　昭端宁走的时候，柳温翡去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