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母亲过世后，昭端宁和太后都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都自欺欺人地装作一副释怀和遗忘的姿态，这一心照不宣的默契维持了许多年，终于在今天被太后一句话打破。

　　太后说出得这样轻易，反而让昭端宁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究竟说了什么，他一点点瞪大眼，后退着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好看着太后的眼睛，嘴里无意识地出声，不可置信地呢喃着唤她，“母后……？”

　　眼前却不只是太后的脸了，有张五官神似的脸浮现在他面前，扭曲变了形，白得发惨，划着斑驳的鲜血，滴滴啦啦落在昭端宁脚尖前。

　　他正好跪着，一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困境里，被困在一个软弱无能的躯壳里，只会撕心裂肺地哭泣。

　　膝下的地砖，面前的棺材，里面躺着的人，都是冰冷冰冷的，沉重地朝他压下来，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昭端宁狼狈地紧闭上眼，不让眼里的波澜露出来。

　　太后却似乎一下从濒临崩溃的情绪里抽身出来了，她静下来，自嘲一般，话说给昭端宁听，也说给自己听，“这么多年了，你我其实都没忘，都没往前走一步，何必再自欺欺人下去？”

　　昭端宁不反驳，沉默许久后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艰难地开了几次口，都发不出声音。

　　太后也不管他想说什么，只一手怜惜地抚上他的脸，继续说:“母后当时同菱儿说完后，菱儿哭得很伤心，然后就决定留下，所以大概今日看众臣逼迫你纳妃，才会心急成这副样子。”

　　“可你，怎么能说出后悔娶她这种话来？”

　　“她到如今都未曾说过后悔，你比她先后悔，显得她多可怜啊。”

　　昭端宁的手又开始发抖了，他用力握了拳，脸上神色木然。

　　“前几日太医曾偷偷来同母后说菱儿在太医院抓了避子汤，母后听了，也装作不知道，因为这是你们夫妻的事。你离宫那几日，她做了什么，母后大概都猜到了，而今她消瘦成什么样，你我也都看在眼里，她什么都不说，可你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啊，母后知道的都告诉你，该你俩知道的，母后都告诉你们。”

　　“往事追不回，惜取眼前人。”

　　昭端宁终于抬眼，愣愣地跪着看着太后，眼珠猩红，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了。

　　太后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昭端宁了，她自己也很久没有这般耗尽心力了。

　　母子二人仿佛一下跌回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噩梦里。

　　打回原形，扒皮抽筋，不得解脱。

　　太后瞧着昭端宁，心口疼得像有团火在烧。

　　这么好的孩子，偏偏一生下来就被这世间最俗不可耐的伦理情德化成的枷锁捆紧了，那枷锁勒进他血肉，让他鲜血淋漓，心头成疮。

　　小小年纪便活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般求着镜花水月的安定。

　　爹丝毫不疼，娘不敢纵爱。

　　没享过干脆纯粹的爱与安定，却有受不完熬不尽的折磨与苦痛。

　　太后再看几眼，便开始后悔，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得狠了。

　　于昭端宁，向来妄加指责者多，知其苦楚者少。

　　而她自己作为这世上唯几不多知他苦楚的人，不该对他说出那样苛刻的话。

　　是他们做长辈的对不起他，不该是他的错。

　　这时昭端宁忽然说话了，他双目无神地看着膝盖下的地砖，声音像磨了沙子，话像是说给太后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母后，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太后看着他，高大的神佛也看着他，昭端宁跪在原地，语气疲倦又茫然，自问自答道:“是我错了吧。”

　　太后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听得懂他未说出的恐惧与痛苦，听得懂他所有的不得已，她心痛得说不出话，发了抖伸手抱紧他，又掉下眼泪来。

　　“没有错，没有错，是老天爷不开眼，是老天爷不开眼，我们宁儿是天下最好的孩子，是天下最好的皇帝，是母后对不住你，别说这样的话，是我们对不起你……别这么说……”

　　昭端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佛堂，佛堂门口守着放心不下跟过来的老太监，见他出来，立刻小心翼翼地上前弯下腰，“陛下……”

　　昭端宁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把揣在袖子里那个被攥的不成样的血手帕拿出来递给他，“想办法洗干净了再给朕。”

　　老太监愣了一下才赶紧恭敬地接住，等着昭端宁接下来的责难。

　　但没等到，昭端宁看也不再看他，抬脚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