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旧梦(106)
此刻,与判官的男女之情尚未了结,父女之情似有回转迹象,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实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搓着手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双眼一会儿哀戚戚往左看一眼她爹,一会儿幽怨往右望一眼他的心上人。
月老捋着胡须,将少女别扭的动作尽收眼底,眼底漫上笑意,慈爱又激动。
他自司职姻缘以来,还尚未亲眼见过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当真令他大开眼界。
判官轻啜一口热茶,凡间茶水,顶多一个香甜甘醇,万万比不得仙茶灵韵充沛,他略略皱了眉,便不再碰,踌躇了一会儿,缓缓与宋云鹤解释:“你十世前,也曾是个聪慧书生,误入北山中,被山精蛊惑,坏了原本姻缘。人妖殊途,逆天而为必遭惩戒,山精自求判词,护你十世姻缘之后魂飞魄散。”
宋云鹤桌下的手掌不自觉地紧握住,面前清茶倒映出他半只眼,他自己都看不清他眼睛的情绪,声音凉薄得他有些不认识:“所以,她替我除掉了今世苦苦纠缠我的仇人之后,便应了判词魂飞魄散了?”
“哪个她?那个山精吗?”宋心悦瞪大了眼,左右看看,却无一人搭理她,顿时有些丧气。
判官双手交缠,摩挲着指头,尽量避免提到定魂珠一事:“慕白与黑鸦二人恰巧路过,便认为,既然此事让他二人遇见,便是缘分。所以,他们二人收集了她的魂魄,以忘川水洗去记忆,以忘情莲隔断情爱,在你夫人有孕六月却胎死腹中之时,将她投入你夫人腹中,借腹而出。”
砰!
整个桌面颤了颤,茶杯盖震落在桌面、地面,碎裂开来。
宋云鹤拳头控制不住地砸在桌面上,这么多年以来,就算是柳心悦死在他面前,他也几乎未曾如此失态,但此时此刻,他一腔愤怒在似烈火燃烧,却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泄。
他该谢谢慕白与黑鸦二人,给了柳心悦一次重生机会。
但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位他曾经心仪的挚友,成了自己的女儿?
月老还大言不惭在他面前嚷着要带他去找他的命定之人,红线所牵命定之人,就是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女儿?就是他这个借了他夫人肚子重新出生的挚友?就是他心心念念始终挂怀却每次都仿佛被控制了一般要伤害她的心中所爱?
他将她从一个软糯的奶娃娃,一日一日亲手带大,他曾无比痛恨为什么自己心爱的女儿与柳心悦长得如此相似,还忍痛将女儿送至山林,让那两位照看。
如今看来,他是何其可笑!
“爹、爹爹……”宋心悦睁着茫然的双眼,她有些听不明白方才判官大人的话,她好像能听见判官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理解那到底是是什么,只感觉心里有十分委屈还有万分的恐惧。她并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但她就是下意识的怕,然后下意识地,仿佛她还是个孩童一般,寻求父亲的庇护。
宋云鹤转头,眼眶盈满泪水的少女面孔落入眼中。
还在河古镇时,她父兄在医术一道可谓精益求精,她便时常因医术还未达到父兄期望,而受到责骂。哪怕她早在十八岁的时候便跟着他回到了北城,以一己之力救治全城百姓游刃有余。在他眼里,她已足够厉害,却始终得不到父兄的认可。于是常常在两人谈心时,露出这种委屈又倔强的表情,明明满眼泪水,硬是不肯流下一滴泪。
时光荏苒,已过十几春秋。
他已不再年少,她因重生而仍是那个少女,他们之间,还隔着父女伦理。
滑天下之大稽!
他胸口忽然就憋闷了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才略略缓过来,苦笑一声:“是我十世前,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折磨我这一世,求而不得?我前几世,是否也如这世一般,爱而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为自己而死,我还得欢天喜地去与旁人成亲?两位神仙,能否为在下这个凡人解惑,我分明与她两情相悦,是否只因当年那一道判词,她就得护我姻缘到死,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她在一起?!”
判官将他一腔愤懑尽收眼底,到底能看出几分当年清澜离去时他魔怔的荒唐模样,颇有些感同身受:“判词既出,无法再改。即便我是判官,亦无他法。”
宋云鹤捡起方才打落的杯盖碎片,碎瓷片莹白锋利,握在手里仿佛一把小匕首,他就将它对准了自己的颈项,猛然抬头,目光灼灼直逼判官,声色俱厉:“那我此时此刻,自裁于此,判官大人能否下一世给我一个与她生生世世缘分不尽的判词?”
“爹爹!”宋心悦被他动作一惊,根本没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推开椅子身体朝着他刚一动,就被判官拉住,不光拉住,还将她朝着他身后拽去,她便只能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脑中嗡嗡炸响,茫然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