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宫令(231)
沈柔冉亦喜翰墨,出言点评,能直指重点,殷琦不免对她刮目相待,肃然起敬。起初两人只觉面熟,叙谈之后才想起,原来当年端午排当,他们在大内后苑舟中曾有一面之缘,一起听过吴蒖蒖说银字儿。殷琦笑说这一次同舟大概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沈柔冉便戏称他“道兄”,殷琦答应,亦玩笑着唤她“师妹”。
于是沈柔冉此后经常借故来天竺看经院,与殷琦切磋翰墨。两人常并肩习字,相互点评,视对方为知音,自然而然地,彼此都心生情愫,希望此生长相守,只是国朝惯例,在朝为官的士大夫通常只与同僚通婚,何况殷琦的疾病世人皆知,沈柔冉很担心父亲无法接受,所以至今仍只能暗中与殷琦交往。
说到这里,天竺看经院传来的梵呗声暂歇,沈柔冉悚然惊觉,起身道:“我是悄悄出来的,得回去了,父亲母亲还在看经院,怕他们找我。”
殷琦与蒖蒖起身送她。殷琦随口问道:“今日是为谁诵经超度?令尊令堂都来了。”
沈柔冉看看蒖蒖,迟疑一下,还是答道:“裴尚食。”
蒖蒖如罹雷殛,蹙眉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柔冉。
皇太子大敛后,很快有台谏官员要求彻查太子饮膳问题,并将矛头指向裴尚食,说她此前提拔吴蒖蒖,当日又失职,未阻止吴蒖蒖向太子进松江鲈鱼鲙,应该交予御史台,依法严惩。
皇后怜裴尚食劳苦多年,劝皇帝让宫正先查此事,暂勿交给御史台。因事关重大,魏宫正审问裴尚食那日,除了帝后、嫔御、六尚高级女官列席,连太后都从慈福宫赶来旁观。
魏宫正细问裴尚食当日每一细节,听到蒖蒖做好鲈鱼鲙,奉与裴尚食先尝时,魏宫正追问裴尚食是否品尝了,裴尚食一时语塞,最后还是如实回答:“没有。”
魏宫正继续问她不尝的原因,裴尚食久久不答,魏宫正便说:“进呈皇太子的食材是自御厨取的,理应先由尚食检验并品尝,才可送往东宫。裴尚食却省略这一步,难道是长期身居高位,已经傲慢到不屑于履行这最基本的职责了么?”
裴尚食伏首称“不敢”,但仍未说明原因。
魏宫正出示一页信笺,道:“昨日有人向我匿名报讯,说裴尚食很可能味觉减退,但仍想占据尚食之位,所以当初极力栽培吴蒖蒖,让她代掌御膳先尝。裴尚食不尝松江鲈鱼鲙,也是因为味觉问题,尝不出好坏,所以不尝。是不是这样?”
裴尚食含泪伏拜,还是一言不发。
魏宫正命人奉上早已备好的三盏水,对裴尚食道:“这三盏水,一盏咸,一盏甜,一盏无味。请尚食当众一一品尝,然后告诉我,哪一盏是什么味道。”
“不必了。”这时裴尚食抬起老泪纵横的脸,双唇颤抖着说,“是的,我味觉早已丧失,无论是咸是甜,到我口中,味道都是一样的。”
魏宫正凝眸再问:“何时丧失的?”
裴尚食道:“五六年前便开始衰退,越来越弱,大约三年前,就几乎辨不出味道了。”
“真是岂有此理!”旁观的太后忍不住开口斥道,“一个掌御膳先尝的人丧失了味觉,竟然还一直占据着尚食之位不让贤,尸位素餐这么多年,这是欺君之罪!”
裴尚食叩首道:“妾愿承担所有罪责,以死谢罪。”
这时皇帝开口问她:“你为何一直隐瞒此事?一个尚食的职位而已,就值得你如此贪恋?朕向你承诺过多次,你若想出宫养老,朕自会赐你厚禄大宅,让你安度晚年。”
“我要的不是厚禄大宅,”裴尚食难抑悲声,忽然泣道,“不想辞职,是因为我无家可归。我的家,只有尚食局了呀!”
她恸哭起来,腰深深地弯下去,以头点地,浑身颤抖着,哭声凄恻,尽显绝望。
“交给御史台吧。”太后冷冷对皇帝道。
“罢了。”皇帝叹道,“她毕竟是从我年少时起就伺候我饮食的人……何况,其实我并非全无知觉,几年前就感觉到她辨味不准,所以……”
“所以官家宁愿吃柳婕妤做的膳食。”太后冷笑,又道,“官家仁慈,不想严惩裴尚食,但她隐瞒味觉之事在先,失职贻害东宫于后,无论如何不能轻饶。逐出宫,送去做女道士吧。”
皇帝无言,低头思量。皇后见状轻声建议:“逐出宫是应该的,只是裴尚食年事已高,再做女道士似乎也没有必要。不如给她一处陋室,让她长年茹素思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