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合欢+番外(205)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有些接不上气息。郭樱上前去替他顺气,又把了把脉,微微一叹。
慧衍又念了句佛,“轮回三有,往来六道,一切众生皆有怨怼。只是大帅慧根不同常人,合该少些贪嗔痴疑,发菩提之心,救众生之苦。”
他缓了口气,望着安惟翎的眼睛,继续道:“大帅执坚固箭,为大周开万世太平,固然功德无量。那时老衲想同大帅说,过刚易折,你勇谋有余,却慈悲不足。”
张存福卫渡津等人自小在西北军营长大,受她恩惠良多,正想反驳一句大帅待下属状似严厉,实则宽厚慈悲。慧衍却紧接着道:“其实是老衲着相了,若说老衲彼时看不透大帅,如今也该懂。”
安惟翎笑意极淡,“无妨。”
“如今观大帅容色,眉目坦然,有菩提之相,方知大帅慧根深厚。”
慧衍转目望向袁玠,“大帅此等殊功异德,非她一人之力。相爷为人似琉璃清净,有雷霆手段,亦有菩萨心肠。大帅同相爷在一处,该是愈发心地清明,福慧深远。”
安惟翎不语,历历往事倏忽在脑中闪过。
若非慧衍提起,她还未细想过自己这一年多的心境,自从认识了袁玠,一颗心仿佛寻到归处,再无彷徨。
慧衍摊开合十的手掌,置于膝上,黯淡的目光中忽而闪过华彩。当下不知怎的,安惟翎和袁玠不约而同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慧衍左掌托着安惟翎,右掌拖着袁玠,双目阖上,喃喃道:
“一切和合犹如水乳,一切欢喜犹如初地,一切无碍犹如虚空。”
他声音极轻,却仿若嗡鸣,屋内众人皆大为震动。
三句终了,慧衍通身再无生气,众人心知他已圆寂,尚未回过神来,忽闻后山处暮钟敲响,其音深厚,若万古悲鸣。
古钟最后一声响起,大地震颤,众人犹如当头棒喝,纷纷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安惟翎和袁玠起身对着慧衍拜了拜,其余人皆效仿。门口几位小沙弥忽而闯了进来,对着已经坐化而亡的住持泣不成声。
众人不愿再打扰,出了禅房,袁玠牵起安惟翎的手,正待开口,她浅浅一笑:
“齐玉,我从前不知慧衍大师看人极准。想来我从前确是戾气过重,自打遇见你,方才知晓何为安宁。”
袁玠眸中藏了心疼之色,“世人见你玩世不恭,岂知你背后的苦楚?你自幼颠沛流离,戎马十年,换取河山太平,常人如何受得这等磋磨……”
他不禁抬手抚上她面颊,“自此以后,万事有我。”
安惟翎垂首莞尔,扬手示意众人回程。
她握紧了他的手,指尖描摹着掌纹。
抬眼望向远处山谷清幽之处,翠玉满目,眼下暮色四合,群山更添墨色,清风拂过草木茫茫,吹到无边远处。
“齐玉,我亦想这般同你讲。我从前在边疆,固然是今昔不知明日,夜夜枕刀而眠。而你又何尝做过恣意少年?朝堂硝烟弥漫,你身处不见形的刀光剑影中。我亦知你心里孤寂。”
见他唇角隐隐翘起,安惟翎却似号令三军般郑重,继续道:
“不过,从前如何我是改不了了,往后,纵然是山重水复,有我陪着你。”
笑意终于在他俊美的脸上荡漾开来,一时间,满山草木失色,皆不及他半分风华。
“多谢夫人。”
众人行至山脚时,月已出东山。
却见远处有一行人在等着,细看来,为首的是一位面如冠玉的紫衣郎君,他身侧立着一位清丽女子,虽在孕中,却也有无限风韵。
今日恰是十五,入夜后街市里有灯会。江崇宁知道安惟翎来了承恩寺,便带上皇后杨玄霜出了宫,在山脚处等着,晚上好一道去看灯。年轻的帝王面露笑意,一如当年他和袁玠在京畿城门处,率领文武百官,就着春风,迎了她的大军回朝。
不过如今,袁玠同安惟翎站在一处,而江崇宁身侧,亦多了个人陪伴。
安惟翎不过二十出头,此情此景下,无端生出了沧桑之感。她忆起往昔种种,竟觉恍若隔世。
一位曾经策马疆场的将军,一位长于波谲云诡的丞相,还有在这世间高处不胜寒的帝后,如今竟似寻常人家的亲友,抬首相望,笑意尽展。
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一直陪着她的人,崔宜娴温煦宽和,张存福憨厚忠勇,卫渡津和唐棠懵懂纯良,幺鸡和雾骐不着调却仗义无比,杨敏之年少有为,郭樱和余舟师徒二人一动一静,甚是相宜。
安惟翎深知知己难寻,纵然是天命难测、人间荒唐,但凡有这些人在,自己总不至于落得孤影形销。
最重要的,她还有身侧这位如玉郎君,自此,青山白首,岁月悠长。